1
我是山林里的一个精怪,我在晨露与微风里歌唱,在溪流与树梢上眺望,在朝霞与暮色里飞翔。几千年这样活下来,我还是像一个孩子一样,我的容颜不曾苍老,心也不曾,这是自由给我的馈赠。
只是曾经,是的曾经啊!
那些曾经,只是曾经啊!
我还流连在此,只为等一个人?不不不,我在等一只猴子?不不不,我在等一头妖兽?不不不,我等的是……谁?
它是不是踩着七色的云彩?是不是穿着金色的披挂?是不是火红的大氅?是不是英雄齐天?是不是它可以变化万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等了这么久,我都忘了……
或者记着的太多,它们早就变成书里的故事?
人们说它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它跟那些被遗忘的妖怪们一起死了。可是它怎么能死?它吃光了天上地下所有的灵丹仙果,连地狱都锁不住它,它怎么能死?它死了哪个世界能留得住它?
除了斯格拉柔达,这里美得让人忘记了它原本是个牢狱。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个妖。后来呢?后来,山塌了,洞埋了,妖走了,跟着一个和尚去取经了。
取经是什么?
取经就是去西天找佛祖。
找佛祖做什么?
找佛祖是为了让天下人学习它。
学习它做什么?
是为了让世间安宁啊。
安宁是什么?
安宁就是所有的人一起信佛,神佛能给你所有想要的。
那我想每天都吃肉。
信佛不能吃肉。
那我不信了,不吃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全都变成了木头?
2
我也是山林里的一个精怪,奇怪,为什么要说“也”呢?
我也是山林里的一个精怪,精怪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天上天下九州十府三十六洞天,成了名的也就那么几个。有几个混得好的,就成神成佛;有些混得不好的,便继续流离失所,混沌度日。
3
“嘿,小东西。”
耿格罗布四处看,是谁在喊它?
“是我啊。”一株已经枯萎大半的粗箭竹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
“你是……竹子?”耿格罗布用爪子拍了拍箭竹,空空的箭竹肚子嘭嘭嘭直响。
“哎哟哎哟。你别打我。”
“怪事,竹子也会疼吗?”耿格罗布抬手嘭嘭嘭又使劲儿打了几下。
“不会疼。”
“不疼你喊啥子?”嘭嘭嘭,耿格罗布使劲又打了几拳。
“唉,因为我要死了,你还打我。”竹子说。
“你要死了还怕什么打?”
“别打别打,你总得让我说几句话。”
“你要死了还说什么话?”耿格罗布转身要走。
“你总得让我说几句。你这个坏小子。”
“有屁快放。”
“我要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要死了。”
“这是我这几千年来第一次说话,你总得让我难过一下。因为我就要死了。”
“你活得跟你的话一样啰唆。”
“你初生时只有一穗蒲草那么大,现在却能够打死狼了。”
“你以前见过我?”
“从这里到那边山上,到斯格拉柔达,都是我。我虽然不说话,但是我都在,你吃我的笋,我的枝叶,从小吃到大。”
“斯格拉柔达……”耿格罗布嘴巴动了动。
“嗯,斯格拉柔达。你想知道吗?”
“不想。”耿格罗布扭头要走。
“不知道哪个想哭啊。”
咔嚓,竹子被耿格罗布掰断,扔在地上。
“那个猴子说得真没错。”另一棵竹子说,“你怕啥子……哎哟哎哟,我不说了,别打了。”
“斯格拉柔达,你知道吗?斯格拉柔达原本是个牢狱。”老竹子说,“那里,是天神画下的一个牢狱。你知道妖吗?”
“比如你?”
“咳咳,对,比如我。”老竹子说,“可是,我又算什么妖?我今天就要死了。”
“你为什么死?”
“因为……咳咳,因为我老了……咱们继续说妖的事儿。”老竹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以前呢,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妖,大妖、小妖、老妖、公妖、母妖,万物生灵只要是活得久了,就能变成妖,能飞天遁地,能长生不死,餐风饮露,自由逍遥。”
“你个老瓜皮真能扒瞎。”耿格罗布学着肥竹鸡说话,“妖呢?这么厉害,咋没见着?哦哦哦,你算一个,可惜你要死了。”
“咳咳,是啊,我要死了。”老竹子说,“现在先不说我要死的事。”
“有什么事比死还重要呢?”
“咳咳,有很多事比死更重要。比如说,你的那些朋友们的活。”老竹子说,“你不要说它们不重要,你让它们知道了自由的味道,你破坏了它们原本的安宁。‘做自己的王’,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那时候的世界啊,是妖的世界啊。唉,多美好啊,它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你知道吗?这世界初始之时,也是一个大妖劈开天地,它是混沌成妖。从那以后,就有了自然世界。自然多美啊!你看看……树木生长,万物繁衍,想活多久就活多久。”老竹子陷入了某个故事。
“妖?你是说这个世界是妖创造的?哈哈哈,笑死人了,妖不是吃肉喝血为害众生吗?你看看那些山民都被吓成什么样了。老骗子……”
“你知道的,罗布。”老竹子笑着说,“你明明知道它们不是被妖吓的……它们明明是被神吓的嘛。因为妖嘛,吃吃风,喝点露水,吸一下日月精华啥的就够了……你看看我,自生自灭,还不是默默不语地活过来几千年……”
“神是啥子?还不是一回事儿?”耿格罗布不以为然。
“对的,是一回事儿。神是啥子?神不过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妖罢了。你知道人吗?”
“知道一点儿。”耿格罗布说,“它们会吃猴子的脑子。”
“它们啥都吃。”
“不是说妖的事儿吗?怎么又说人了?”
“是啊是啊,说妖。”老竹子说,“人啊,它们原本也是一些猴子,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自称是人了,为了跟猴子区分开,它们褪掉自己身上的皮毛,却又披上了别人的皮毛,把自己叫作万物之灵。万物之灵哪会是它们呢?”
“说妖!”耿格罗布有些不耐烦。
“好好好,说妖。”老竹子怕挨打,“一直到它们也修炼成人妖。”
“人妖?”耿格罗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怪。
“是啊,人妖,可它们不这么称呼自己,它们把自己称作神。还有一些自称是佛的,一脑袋疙瘩,没有头发。”
“神?佛?人?妖?人妖?哈哈哈。”耿格罗布突然想笑,“神佛是人妖?”
“对啊,有什么好笑的?世界上有猴妖,有狼妖,有竹妖,自然就有人妖啊。”
“没啥没啥,感觉怪怪的,你继续说。”
“就说这些人妖啊,不不不,就说这些神啊,不知道怎么的,它们在地上住得不过瘾,就跑到天上去,把天也分成了好几块,一个是天庭,一个是西天,还有一个天堂啊还是啥子的,离得比较远……”
“天上有啥好玩的?有树吗?有山吗?有河吗?有会翻跟头的猴子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去过,只是听说只有一些它们自己用冰盖的宫殿,冷死个人。谁知道呢?”
“那它们图个啥?”
“图一个高高在上,图一个号令众生,图一个香火供奉,图一个让人信仰啊!”
“那有啥好的?”
“是啊,那有啥好的?可是它们说,要得道,世界要听它们的,万物生灵都要遵循它们的法度……”
“什么法度?”
“什么法度……什么法度?它们拿走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自由,只是它们成功了,世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了妖。”
“这样也有人会信?自由怎么会被拿走?”
“不信不行啊,它们说拿走了自由,世界会变得更好。”
“那变得更好了吗?”
“嗯,好像也不差。呵呵,你看看这桑格瑞拉啊,你觉得好吗?”
“好个屁。”
“所以,它也觉得不好。”老竹子说。
“它?它是谁? ”
“它是……谁?它是谁?我记不起来了。”老竹子痛苦地说,“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那年,砸烂天宫的是谁?打破苍穹的是谁?老天爷的干爹是谁?
火啊,火啊,从破碎的虚空中流进来的火啊,从天火里飞出来的凤凰啊,是谁在火焰里哈哈大笑?
是谁在火中摘下一颗竹米,在世界焚烧过后,把它种在灰烬里,让它变成绿竹成荫?
是谁用一根铁棒翻江倒海,让满天神佛四处逃奔?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为何众生都忘了这个名字?它是一个禁忌吗?神啊,你们怕什么?怕人提起这个名字,让你们颤抖,所以要把它从所有记忆中抹掉吗?
它去哪儿了?去哪儿了?西天路上有猪有马有鱼妖,还有谁啊?
“我要死了,罗布。”老竹子失落地说,“我死了就记不起它的名字了,对不起……”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爱听这些事儿。它是谁,又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你看这天,罗布。”
耿格罗布看天,天上像着了火一般,云霞依然血红,太阳使整个世界仿佛淹没在血海里。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天一下子烧着了。我是上个世界毁灭时留下的一颗竹米,在我未生时,是那万千竹花的一朵。当火焰从天空落下时,万千竹花却生我一个。现在我生了万千竹花,却也只能留下一朵。”老竹子抖擞着身子,让火热的风吹落一朵竹花,慢慢地落到了耿格罗布的身上。
“我刚洗过澡,别给我弄一身啊。”耿格罗布睁着大眼地讹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个传说?竹子开花,是因为凤凰要来……”
“凤凰是个啥?老妖?老竹子?老骗子?”耿格罗布默默地捏紧手心,“死了?”
它死了,竹叶飘落满地,以后世界上便没有竹子了。
凤凰是谁?为什么它要来竹子就要死呢?
4
“罗布走了?”
“终于走了?”
“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