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鼯鼠波拉阿尼像是做了一场梦,它看到一只快乐的小鼯鼠,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它的身上,它在高树与竹林之间飞来飞去,笑得那么的大声。
“阿尼……到这儿来……”一个温暖的人儿张开怀抱呼喊着它的名字。
“妈妈……”小鼯鼠欢乐地跑过去。
可等到它真的扑过去了,妈妈却突然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团黑暗,只在虚空中有两点金芒在闪烁。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妈妈呢,我的妈妈呢?
“嘿嘿……”一声怪笑在虚空中响起。
“谁在那里?”小鼯鼠吓坏了。
“哈哈,哪里来的小老鼠?”那个声音嬉笑着。
“你是谁?……”
“俺是谁,俺是谁?”那个声音迷茫地叫着,“啊呀呀……俺是谁啊?俺的头好痛……”两点金芒突地变成了两道金芒贯彻天地。
“痛死俺老孙了……”哗啦啦,一阵巨响。
小鼯鼠从金光里看到了一个瘦小的黑影,锁住它的每一条锁链比它还要粗。它每挣扎一下,那些锁链便捆得越紧一些。
“老孙……你的名字叫老孙?”小鼯鼠害怕极了。
“老孙是谁?”那个身影不再挣扎,“俺是谁?俺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小鼯鼠想逃却逃不掉。
……
“你是阿尼啊,这孩子……”一只温暖的手掌拂过它的耳根,捏得它痒痒的。小鼯鼠仰起头,那个瘦小的身影不见了,它看到了另一只鼯鼠,它强壮英武,让小鼯鼠觉得温暖又安全。它手中的木杖发亮,闪烁着权力的光芒。
“对对对,这是我。我竟然还如此年轻过。” 老鼯鼠笑着看着,“我都要忘了。”
“你喜欢这根木头吗?”它笑着问小鼯鼠,“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把它给你。”
“我不要……”小鼯鼠不喜欢那根看起来又脏又重的棍子,它被几千年来的无数个波拉摸过。
“你不要?”强壮的鼯鼠变得很不高兴,“这是你的使命,你为什么不要?”
“我喜欢跟着风跑过竹林,我喜欢跟着雨划过天空……”
“闭嘴!没出息的东西,你是桑格瑞拉的未来,你是神选择的传承者……”
“神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听它的?它为什么要选我?”小鼯鼠倔强地拧着身子。
“啪啪。”两个耳光。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听话。”
“你为什么要管着我?我以后不要你们管着我了。” 小鼯鼠大声地说。
“我以后不要你们管着我了。”老鼯鼠听着这句熟悉的话,这是谁说的呢?
小鼯鼠在光影中长大,强壮的波拉慢慢地老死,小鼯鼠捡起了木杖,桑格瑞拉的山民们都向它行礼……
终于,再也没有人能管着它了。
忽而,小鼯鼠又重新站在了黑暗里。
“小老鼠……”黑暗中一个声音,两点金芒,“你的棍子可不是个好东西,嘿嘿,这上面被下了一个魔咒。”
“嘿嘿,拿着它就会变成它的奴才啊,你可想好了?”锁链哗啦啦作响。
“这是我的责任。”小鼯鼠说。
“屁的责任,你为何不去跟着风跑过竹林,为何不去跟着雨划过天空……”
“我不去了。”年轻的鼯鼠摩挲着手里的木杖,“我知道了,这里是困妖洞。”
“困妖洞?不是菩提洞吗?”那两点金芒呲着獠牙,口水一滴一滴地从牙齿上落下。
“你就是被天神囚禁的妖兽。”
“囚禁?哈哈哈哈哈哈……”那妖兽狂笑,粗大的锁链被它拉得吱吱直响,“谁能囚得住我?”
“是神囚禁了你,这世界的安宁皆是神之所赐……”
“哈哈哈,神是什么屁?屁的什么神?……”那妖兽笑道,“来给爷爷捉捉虱子。”
“神是好的,你是坏的。”年轻的鼯鼠摇摇头,“我不给你捉虱子……”
“对对对,这也是我,我竟然还如此勇敢过。我都要忘了。”老鼯鼠想道。
突然间咔嚓一声巨响,世界像是一面镜子般破碎了。
妖兽、锁链、黑暗,还有老鼯鼠自己都碎成一片一片,渐而消失不见。
“波拉阿尼……”一群老朽的人儿围着它。
“波拉阿尼,那边的山塌了,怎么办?”
“波拉阿尼,灾难就要来了,怎么办?”
“波拉阿尼,神罚要降世,世界要崩塌了……”它们围着自己哭。
“波拉阿尼,那些外来者带来了灾厄,要赶走它们啊……”它们围着自己闹。
“妖兽逃走了。”一只小猫熊喊。
它终于走了吗?老鼯鼠远远地看着那个洞,果然囚不住吗?
“妖兽是一只猴子。”
“胡说!”老朽们愤怒了,“妖兽怎么可能是一只猴子!”
“那就是一只猴子。” 老鼯鼠心里说。可是,老朽们不愿意相信让它们怕了几千年的妖兽居然只是一只猴子。
狼群来了,狼群在杀戮,狼群叼走了无数的山民。
“让狼吃掉一些又有啥子要紧?”一只老朽的狸猫撇着嘴,“一些贱民,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不要让它们逃跑,它们逃跑了,谁来供奉咱们?”
“献祭给神灵灵魂啊,那样神才会宽恕我们的罪恶,替我们驱赶走外来者与狼群。”
“我们做错什么了,神罚就要降世?我们就要献祭灵魂?”老鼯鼠悲哀地想,“那个可怜的小丫头,对不起啊。安瑞,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再管着你了,我也不想再被管着了。”
“它真可怜。”昆金看着躺在地上的老鼯鼠,它受了伤,被石头砸的。
“波拉阿尼。”安瑞走上前去,想把它扶起来。
“安瑞,你回来了。”老鼯鼠笑着,然后它的胳膊动了动,像是在寻找什么,“神杖……”
“瓜比,爪儿都没得了。”黑竹鸡站在羚牛脑袋上骂。
那根代表着桑格瑞拉最高权力的木棍,依然高高在上地挂在最高大的连香树上,连带着老鼯鼠的爪子。
老鼯鼠看着它的权杖,苦笑着说,“那不是个好东西,上面被下了一个魔咒……”
然后它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它又变成了那只跳来跳去的小鼯鼠,它终于可以每天跟着风跑过竹林,跟着雨划过天空了。
“它死了。”
“嗯,它自由了。”
2
还未来得及传承,波拉阿尼便被天葬者们带走了灵魂。还活着的山民们茫然依旧,它们从来没想过没有了波拉阿尼怎么办。
狼怎么办?
外来者怎么办?
水怎么办?
“妈妈。”小图桑有些害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岩羊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献祭!奥拉!”一个老朽的声音在树上叫喊,一只老狸猫摇摇晃晃地举起了那根权杖。
噗的一声,一块石子儿飞过去把它从树上打了下来。那木杖连带着老鼯鼠的爪子从天上落下来,插在了大地上。
“应该这么打,是吗?”安瑞皱着眉头问耿格罗布。
“得再使点儿劲儿。”耿格罗布在啃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抢来的瓜,咔嚓咔嚓。
桑格瑞拉的几位长者突地把木杖围了起来,目光里尽是贪婪,却没人敢再伸手,只有老鼯鼠的爪子,还牢牢地攥在上面,倔强得就像是木杖上长出来的一个枝杈。
所有的山民们开始窃窃私语,波拉阿尼死了,它们该怎么办?没有了波拉阿尼,谁还能传达神的旨意?
它们早就忘掉了自己思考的本能,它们怯懦惊恐地看着那个叛逆--安瑞,桑格瑞拉一个调皮的孩子。
“没有神。”安瑞捂着伤口站起来,鲜血染红了它的半个身子。它看着茫然的山民们开始心痛。
“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安瑞悲伤地指着它们,“为了自己活着,你们要杀掉你们的孩子。只是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安逸。灵魂换不回安逸,如果真有神,它应该是慈悲的不是吗?狼杀不够,你们还要自己杀。如果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山民们看着这只陌生的小猫熊,沉默。
“不是神降下雨水,洒下阳光,让万物生长的吗?”一个声音问。
“谁见过神?你吗?你们吗?”安瑞用手指着这些山民,山民们沉默。“它们吗?”它指着还围着那根木杖的长者们--它们正在看着那根木杖流口水,其中一个一伸手,便立刻打成了一团。
“恶心。”安瑞厌恶地看着它们抢夺木杖。
“如果没有神,那为什么泉水会枯竭?难道不是神为了我们的不忠而降下的惩罚吗?难道不是那些外来者们打扰了桑格瑞拉的安宁吗?”
“如果没有神,那日子还怎么过?”一个山民哭了起来,它的信仰崩塌了,它害怕神,又依赖神。
“山洞里有水。”小安瑞指着山洞。
“那里有妖兽。”
“没有妖兽,妖兽走了……”
“妈妈,我要去喝水。”小图桑挣开怀抱,朝那个黑黝黝的山洞跑过去。
有了一个,便会有两个,有了两个就会有一群。禁忌立刻被打破,山民们有了新水源。
“大家快喝吧。”阿姆爷豪气万丈地一挥手,率先捧了一口水喝下去,嗯?怎么这个味儿?
“昆大傻,你那堆东西哪儿去了?”阿姆爷看着昆金,它发现原来水塘边上那堆高高的牛粪不见了。
昆金听到阿姆爷问,立刻飞也似的跑走了。
“日你仙人板板的!天杀的瓜娃子!”阿姆爷看着那一塘浑黄的池水骂道。
“老瓜比喝粪汤。”肥竹鸡嘲笑地骂它。
小图桑领着小祭品们找了一大堆的瓜果,堆在了耿格罗布面前。耿格罗布咔嚓咔嚓地啃得汁水四溅。正在躲避阿姆爷的昆金扭啊扭啊地过来蹭吃的,被它一屁股顶飞了。
3
山民们并没有因为喝了昆金的粪汤而气愤。终于,它们又有了水源,也终于又有了信仰--大多数人认为它们又有了新神,特别是它们看到山洞里的壁画之后,更是固执地认为:神并没有抛弃它们,只是换了个样子,以至于让阿姆爷与阿吉遇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
它们总得找个神拜着才放心,哪怕它们的新神只是一只猴子。
长老们依然在盯着那根权杖,不吃不喝,相互防范,生怕谁伸手先拿到它--几天过去了,它们都饿得奄奄一息,却谁也不肯首先放弃。
“瓜比。”肥竹鸡蹲在昆金脑袋上,狠狠地啃了昆金一口,昆金嗷嗷叫着冲进长老们中间,咔嚓一声,那根木杖被它踩断,然后它嗷嗷叫着逃走。
“仙人板板的!”
长老们哇哇哭着一拥而上,用仅剩下的力气争抢着木杖碎片。
“你们哭啥子?”昆金停住,回过头看着它们,“这样的棍棍有好多……再撅几根回来嘛。”然后它从旁边的树上啃下来几根树枝放到地上,“莫哭了,来来来,一人一根儿……”
……
“它们崩溃了……”阿姆爷舒服地躺在石头上啃着果子,指了指那些可怜的长者们。
“嗯……”阿吉打了个哈欠,让竹鼠给它换个肩膀按摩,当个恶霸还真是感觉不错啊。
“它倒是会分配……一人一根儿……”阿姆爷乐不可支。
“它傻吗?”阿吉说。
安瑞被木矛刺出来的伤,依然不见好,它没有耿格罗布那样的康复能力。它是桑格瑞拉的孩子,或许这几千年来,除了丢了自由,它还丢了野兽的本能。
除了小图桑,其余的山民们都在刻意地躲着它。它们还没有想好怎样去面对它。在它们眼中,波拉阿尼就是死于这个叛逆之手--只是,为什么它们并不怎么难过。
它们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不向天神献祭灵魂,它们也会有水喝,尽管水的味道有点儿怪。
狼群并没有因为桑格瑞拉发生的事情而节食,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来。
“狼来啦……”一只野鸭子从低空飞过,山民们又开始惊慌逃窜,只是它们这次没有了领导者,逃窜得更像是瞎闯。
“狼来了,安瑞哥哥……”小图桑有些害怕。
“嗯。”安瑞从地上站起来,“你把那根矛拿给我。”
安瑞拿着木矛,一步一步地在兽群中逆向而行。小图桑知道它在做什么,虽然害怕狼群,却依然跟在安瑞的身后,它脑壳的角只有一寸长,却开始闪出利刃般的光芒。
“图桑,快跑。”小图桑的妈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它不能再失去它了。小图桑没有看它的妈妈。
妈妈,妈妈,
你不要拦着我。
我这么年轻,
我要改变,
我不想跟你们一样,
每天除了等待衰老以外无事可做。
在长大之前,
我需要学得勇敢一点。
再勇敢一点。
在这世界上--危险与别的一样的多。
“走,去帮忙。”阿吉扭头看了一眼躺在石头上的耿格罗布,希望它能站起来,可耿格罗布只是翻了一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了一点儿,却丝毫不关心。
“罗布……”它有些期待。
“那是它们的事。”耿格罗布看着天,听着世界嘈杂,听着山民们奔跑。
阿吉还想说点啥,却被阿姆爷拉到一边儿,它悄悄说:“它这话都说了一回了,是不?然后咋样了?”
然后咋样了?然后桑格瑞拉的头头就被它一石头干掉了。
“这娃……”阿姆爷看着耿格罗布摇摇头。
“昆大傻,走。”阿吉朝趴在一边吃东西的昆金招招手。
“我不去,我屁股疼呢。”昆金脑袋摇成拨浪鼓,“它们有棍子,会扎人嘞,我才不去。”
“我看啊,你也甭去……”阿姆爷说。
“老瓜比。”肥竹鸡骂它。
阿吉没等阿姆爷说完,就捡了些石子儿冲出去了,因为它已经跟安瑞成了朋友,朋友有事怎么能不管呢?
悄悄的,安瑞与小图桑的身后又多了几个小兽,是那些小祭品们。它们挣脱了父母的怀抱,默默地拾起木矛跟在安瑞的身后,那些木矛原本是要杀死它们来献祭天神的。
“我不要我的孩子离开……”小图桑的妈妈也加入了队伍。
队伍又变得强大了些,却远远不够阻挡狼群。
只是狼群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食物们都学会了拿起棍子?
“它们都疯了吗?”狼王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胖土拨鼠将它手里的木矛刺进一只青狼的屁股,“它们都疯了。”
“陛下,它们不是疯了,是醒了……”老狈说。
只是,世界并不是童话,即便是童话,这一幕也不是最美好的那一页。自然法则并没有因为几个山民的勇敢而改变。
有时候就是这样,现实总是狞笑着狠狠地撕碎希望。
与往常一样,这样的抵抗引起了狼群更大的反扑,最后狼群照例带走了它们的食物,留下满地狼藉。
小图桑哭得很伤心。狼群带走了它的妈妈,在小图桑独自对抗一只青狼的时候,妈妈献出了它所有的力气与勇气。妈妈还是爱它的,尽管之前它向神奉献了自己的儿子。
安瑞还活着,阿吉也还活着,只是阿吉的尾巴被某只饥饿的狼咬断,屁股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个小肉桩。
在硝烟散去之后,活着会变成一种耻辱。
所有等待的山民们终于可以高兴地耻笑它们的自不量力,跟狼去搞这些耍子,真傻。它们为自己的活着沾沾自喜。
阿吉有些失望,它原本以为耿格罗布会像上次一样出现,如天神般解救众生。可是,它没有。
安瑞一直在沉默,自从它的那个小丫头被献祭之后,它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它现在拒绝一切好意,小祭品们还剩下七个。它们目光坚毅地站在安瑞身边,哭红的双眼里面满是仇恨。
肥竹鸡蹲在昆金脑袋上,一脸鄙视地看着它们:“瓜比……”
“小猴子。”昆金有些内疚,因为它没有去帮忙。阿吉尾巴断了,一时找不到重心,摇摇晃晃地走几步就摔倒。阿吉没有理昆金。
“罗布,小猴子生我们气了。”昆金钻到耿格罗布身边。
“嗯。”耿格罗布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果子,看着天。火红的天空下飞过一群忙碌的兀鹫,意外的是它们并没有在刚发生过一场屠戮的桑格瑞拉停留。
“罗布,下次我们帮帮它们好不好?我的屁股不太疼了……”
“你要帮就去。”耿格罗布有些不耐烦,然后朝外走去。
阿吉失望地看着耿格罗布的背影,它一直都认为耿格罗布是一个英雄,它自由,它强壮,在路过桑格瑞拉的时候,宁肯去挑战狼群也不肯破坏这里的安宁。
“我知道你为什么怕!”阿吉大声说,“你就是怕,你怕跟我们熟了,你怕跟我们熟了然后我们死了你难过。你到处祸害人……你不愿意让我们跟着你,你孤独你又怕孤独……你吃了人家的果子,你就觉得欠了债……你看着它们会心疼……”
耿格罗布停住,等着阿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后一巴掌把阿吉打了个跟头。
“它们总得学会自己拿起棍子。”它说。
然后它走了。
这一次阿吉没有跟着,它很想跟上去,可是这里的山民们还没学会自己拿起棍子,还没学会做自己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