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很快撤离车站,惊魂方定的旅客如泄闸的洪水向站外拥出。良玉楼随着人流挤了出去,神情恍惚地沿着站前大街走着。走了好长一段路,茫然的她在街边一户人家门前的石墩上坐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拽着尹昌衡临走时留下的那顶破礼帽。她解开布包袱,将礼帽包裹了进去,想起尹昌衡一再叮嘱的话来,便起身向路过的一辆黄包车招了招手。
位于天津日租界的大和饭店是一座日式的两层楼房。良玉楼来到楼前,犹豫了半天才走了进去。坐在柜台里的日本掌柜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良玉楼:“先生,我来找王乾生。他是我表哥,从上海来的,他说他住在这里。”
日本掌柜审视着这位面容姣好而又衣着平常的女子,用娴熟的中国话说道:“这里是住了个王乾生,不过他一早就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良玉楼叹息着转身要走。日本掌柜又说:“王先生每天都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的。”
良玉楼说了声“谢谢”,走出饭店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急急地坐了上去,她要去火车站。就在走出大和饭店的一瞬间,她打消了找王乾生寻求帮助的念头,也放弃了去成都见公婆的打算。心爱的人要受苦受难了,她岂能离他远去?她决计返回北京,陪伴在昌衡的身边!
到了火车站一问,要下午五点才有开去北京的火车。她买了车票,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就去附近小饭馆吃了点东西,而后又回到车站,想在候车室找个清静的角落坐坐。候车室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众多难民及乞丐混杂其间,场面混乱,空气污浊,她又退了出来,在站外徘徊良久,最终走进一家卖茶水的小店。极度疲惫与悲伤的良玉楼坐在墙角昏昏欲睡。没多久,店外一位着西装戴眼镜的年轻先生在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他发现了良玉楼,走了进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良玉楼紧张起来,起身欲走。年轻先生小声问:
“你是玉楼姑娘吧?”
良玉楼害怕了:“不,我不是,先生看错人了。”
先生又道:“你别怕,我姓王,我叫王乾生。”
良玉楼吃惊地盯住来者,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王乾生激动地说。
良玉楼跟着王乾生走出茶水小店,来到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王乾生说:“我是专门从上海赶来接尹都督的,本来已做好一切准备送你们去日本的,没想到尹都督最终还是被袁世凯截住了。”
良玉楼忍住泪,说:“我去过大和饭店了。”
王乾生说:“唉,我也在四处找你。”
原来王乾生上午雇好马车提前赶到火车站,满以为能顺利接到尹昌衡,并送上轮船去日本的,没想一切希望都因廊坊的那次车祸破灭了。他混杂在车站外的人群中,眼见着军警带走了尹都督,感到特别地无助和悲伤。突然他想起昨日彭光烈的电报中说的是“大哥大嫂明日到”,怎么只见大哥不见大嫂?他便一直守候在站外等着大嫂出来。王乾生不认识良玉楼,没想平民装扮的玉楼竟挤在出站的旅客中从他身旁走过。
王乾生满腹惆怅地回到大和饭店。日本掌柜说有个表妹来找过他,穿着印花布短袄,人很漂亮。王乾生兴奋起来,这一定是良玉楼了!他奔出大和饭店,揣测着良玉楼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又找回到火车站来,终于在茶水小店找到了身穿印花布短袄的大嫂。
“玉楼姑娘,先回饭店吧,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王乾生说。
“我已考虑好了,我要回北京去。”良玉楼说。
“你不能回去的。”王乾生说,“要不我送你去成都,回尹都督老家去?”
良玉楼又流下泪来:“我不能去成都的。昌衡被袁大总统抓回北京了,我也要回北京去,我要陪着昌衡,我一定要陪着他。”
“尹都督都很危险了,你怎么能去呢?”
“我决心已下,回北京的火车票也买了,生生死死我都要与昌衡在一起。”良玉楼坚决地说。
无可奈何,王乾生便陪着良玉楼,直到把她送上去北京的火车。
直隶都督赵秉钧设宴盛情款待了尹昌衡,陪客是他最亲信的几个属下。赵秉钧是一个口碑不怎么好的人物。他年轻时屡考不中,靠捐官步入仕途,后因镇压义和团有功并投靠袁世凯而逐步发迹,做过袁世凯的国务总理,宋教仁事件后辞去总理职务改任直隶都督。世间盛传他是宋教仁案的谋凶之一,眼下正夹着尾巴过日子哩!
“硕权酒量闻名天下,今日来到天津,酒不喝好就是我赵某人的不是了。”赵秉钧举杯道。
尹昌衡笑道:“难得赵都督一番盛情。我也明白,只怕回到北京,这酒便没得喝了。”
赵秉钧叹息道:“听说袁大总统甚是厚待硕权,你怎么不经请示就离京了呢?袁大总统生气得很哩!”
尹昌衡淡然一笑:“这你就要去问袁大总统了。”
赵秉钧自然不会去问袁世凯的,便道,“我看,这样一来,恐怕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尹昌衡问:“你认为袁大总统会将我怎样?收监?杀头?”
赵秉钧笑道:“硕权放心,我想也不至如此吧。”说着要敬尹昌衡酒。
尹昌衡却要换碗与赵秉钧对饮,赵秉钧说还是小杯慢慢喝好。尹昌衡大笑起来:“看来赵都督待客不诚了。既然知道本人海量,却又如此地小气,那这酒还是不喝的好。”说着起身欲罢。
赵秉钧赶忙拦住,说换碗便换碗。于是二人都换了小碗作杯,陪客的属下见赵都督都换了,也不得不换。尹昌衡今天也是有心要为难赵秉钧一番,使出各种招数要与他豪饮,也只三碗酒下肚,赵秉钧便连呼不行了。
去北京的火车后面临时加挂了一节专列车厢,赵秉钧亲自将尹昌衡送上车,派了一位上校参谋率一个排的警卫兵随车护卫。赵秉钧离开后,火车嘶叫一声缓缓开动了,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撕扯着尹昌衡的心。事已至此,他只得认命,袁世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由他了!
倦意袭来,尹昌衡侧身在椅上躺下,他太疲倦了。
前面第五节车厢里倚窗坐着昏昏入睡的良玉楼。车到北京已是夜色深沉。
一阵吵闹声将昏睡中的良玉楼惊醒,她才发现车停了。人们携着行李向车门拥去,但车门仍紧闭着久不开启。就见站台上站满军警,岗哨林立。过了一会儿,又见昏暗的灯光中,一队军警押着一名个头高大的男子出站去了,良玉楼不禁失声叫了起来:“昌衡,是昌衡啊!”
良玉楼最后一个走出车站,踏上站外凹凸不平的街道,凛冽的寒风扬起尘埃向她扑面刮来。一个车夫拉着黄包车在她身边停下,她犹豫着坐了上去,却不知让车夫拉向何方。
“请问小姐,往哪里走?”这是车夫第三次问她了。
“朱雀胡同,四川会馆。”她终于想到了戴爷。
黄包车将良玉楼拉到朝阳门外朱雀胡同已是二更时候,整座北京城完全沉没在一片死的静寂中。四川会馆也已大门紧闭,良玉楼敲了数下门环,里面才传来门子的声音:“这大夜了,是谁呀?”
“是我,我是来找戴爷的。”良玉楼道。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道缝,探出门子的脑袋来。借着灯笼的光亮,门子乍见是一个姑娘,吃惊地问:“你说你找戴爷?”
良玉楼:“是的,我有急事找戴爷,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你等等。”门子又将大门闭上了。又等了很久,大门又开了,戴云鹤小心地走了出来,疑惑地将良玉楼看了又看:“你……你是来找我的?”
“戴爷,我是玉楼啊……”良玉楼伤心地哭了。
“你是玉楼?”戴云鹤夺过门子手中的灯笼,仔细地照了照良玉楼的面孔,猛地吃了一惊,“怎么,真的是你!”
戴云鹤急忙将良玉楼请了进去。在堂屋坐定,夫人邹氏从内室走出。戴爷道:“是玉楼姑娘来了。”戴夫人拉过哭泣着的良玉楼,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戴云鹤则对夫人说你快快去准备点吃的,再为玉楼姑娘收拾套房间,夫人答应着忙慌慌去了。良玉楼则将尹昌衡在天津被捕的经过讲了,戴云鹤气得捶胸顿足,口中大骂袁世凯。
一辆黑棚马车载着尹昌衡由大队军警押送着向西郊驶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犬吠和烈马的嘶叫声将昏昏睡着的尹昌衡惊醒。他揭开厚重的黑布帘子,路旁店铺檐下挂着的“宛平客栈”的灯笼隐约进入他的视线。他心下明白要将他送向哪里了。
这里是陆建章一手经营的宛平军政执法处监狱,自袁世凯执掌总统大印以来,许多军界、政界、知识界的要犯都曾被关押在这里。马车驶进监狱大门,拐了几道弯停了下来。尹昌衡被押进一间铺着木地板的屋子,紧跟在后的一位管事模样的军警对尹昌衡行了个军礼,道:“尹都督,我是监狱长杨进忠。你就住在这里,委屈尹都督了!”
尹昌衡冷笑:“还这么客气?”
杨进忠道:“陆处长交代过,对尹都督要客气点。”
监狱长去后,房门随之被锁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从窗棂透进,尹昌衡在屋中站了很久才在床上和衣躺下。寒室冷衾,不能入寐,诸多往事涌上脑际。这位一瞬间沦为阶下囚的叱咤疆场的陆军上将,在袁世凯的监狱里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凌晨时分,尹昌衡迷迷糊糊地睡了去,不一会儿就被启锁开门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狱警给他送来了早饭,一碗小米粥,两个窝窝头,一小碟酱菜。狱警出去后,他打量着禁锢自己的这间囚室,原来里面还带着一个小房间,屋子空着,放着一个马桶。两个房间向外的墙上都开着窗,透过粗实的木条窗棂,就见外面有块被高墙围着的小小的空地,地上杂草丛生,一棵枇杷树长出了新叶。再从围墙的铁栅门看出去,可见外面大院里持枪而立的士兵和来往走动的狱警。
吃罢早饭,尹昌衡坐在床上静等着人来传讯,然而直至中午也不见有人露面。他不免烦躁起来,敲着房门叫嚷着:“来人呀!来人呀!”
过了好一阵,监狱长杨进忠在铁栅门外露面了:“尹都督有什么吩咐?”
尹昌衡道:“请你们陆处长陆建章来,我要见他!”
杨进忠道:“尹都督,我会向陆处长报告的。”说完出去了。
尹昌衡就在监室里等着陆建章出现,可是始终不见这家伙的人影。午饭和晚饭比较丰盛,还有半壶酒,一连两天如此。到第三天,尹昌衡耐不住了,将送来的饭菜酒壶砸翻在地,冲着送饭的狱警叫道:“叫你们陆处长来,叫陆建章快来!这家伙为啥不露面?”狱警默默地打扫了地面,又到厨房端来了饭菜,仍然带有半壶二锅头,却什么也不说。
天津的《直隶时报》于尹昌衡被捕第二天就发了消息,很快北京各报纷纷发文,标题十分抢眼:《西征名将尹昌衡天津被捕》《昔日西征名将,今日竟成囚徒》《尹昌衡下狱为哪般》,等等。
总统府里,袁世凯大怒,冲着陆建章大光其火。
陆建章说:“大总统,要不要我派人将这些报馆统统查封了?”
袁世凯眼一鼓,嚷道:“混蛋,那样做只能将事情搞得更糟!”
就在这时,段祺瑞走了进来。袁世凯道:“芝泉不是在家休养吗,怎么又来了?”
段祺瑞便说:“我从报上看到硕权的消息了,心里便很着急,所以忙着来见大总统。”
袁世凯也料着段祺瑞是为这事而来的,便道:“芝泉有什么要说的就讲。”
段祺瑞犹豫着道:“唉,硕权这样做的确也太过了,不知大总统将如何处置硕权?”
袁世凯反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才好?”
段祺瑞一时语塞了。短暂的沉默后,说道:“要是大总统将他下狱甚至定罪判刑,恐怕有点牵强,或者说是师出无名,由此而引起的舆论很可能对大总统不利啊!望大总统三思。”
“谁说我要将他定罪判刑了?”袁世凯拉大嗓门嚷了起来,“我只是给他换了个居住的环境,让这个狂徒好好地修身养性而已!”
段祺瑞又委婉地道:“是啊,硕权这人性情的确也太执拗了,教训教训也是必要的。但是属下仍然觉得,将他逮捕下狱对他来说未必能起到教训的作用,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的。”
袁世凯冷冷地笑了笑:“芝泉放心,我会适可而止的。你问问陆建章,我对他尹昌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要是他仍然执迷不悟的话……”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陆建章这时说道:“请大总统和段总长放心,尹都督在里面大鱼大肉加美酒养着哩,绝不会受到一点委屈的。”
袁世凯断然道:“这段时间谁也不准去探视,让他好好地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