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成骧与彭光烈收到戴云鹤派人捎来的急信,又从报上看到尹昌衡在天津被捕的消息,惊恐万状。这天下午,二人先后赶到四川会馆来会戴爷。在堂屋里坐定,戴云鹤请出良玉楼来,就见玉楼脸上泪痕斑斑,人也憔悴了许多。骆成骧悲叹道,一切都筹划得妥妥当当的,一步一步都算计得准确无误的,几乎是滴水不漏,怎么还是落入袁世凯手中了?良玉楼便又哭泣起来,将火车在廊坊出事误了时间等一应过程说了,骆成骧、彭光烈听了不由得仰天长叹,都说这是尹昌衡命该如此,在劫难逃了!
彭光烈愤然说道:“我才不信他袁世凯敢把硕权的脑袋砍了!”
骆成骧沉吟道:“这事我想了又想,袁大总统是不敢治硕权的罪的。你们没见报上是如何谴责袁世凯的吗?说袁世凯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以我觉得,目前不必过于悲观,也不必过于着急。着急也是没用的,只能静观其变。”
戴云鹤同意骆成骧的分析,便劝慰良玉楼安心在会馆住下来,相信尹都督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又坐了一会儿,骆成骧和彭光烈便要告辞,戴云鹤挽留不住,只得将二人送出大门。分手时,骆成骧叮嘱彭光烈注意打听昌衡的消息,并请戴爷照顾好玉楼姑娘。
彭光烈回去后,未及打听尹昌衡消息,陈宧却找到他头上来了,问尹昌衡潜离之事他事先是否知道。彭光烈听了就来气,骂是哪个混蛋要想陷害他。陈宧就说是陆建章要他顺便问一问,且袁大总统也没深究此事。彭光烈便不再骂了。陈宧说眼下袁大总统还没特别为难尹昌衡,将他关在宛平军政执法处监狱,只是想磨磨他的脾气。陈宧与陆建章是有一定私交的,彭光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也便放下心来。过后他将此消息转告了骆成骧和戴云鹤,良玉楼自然也知道了,于是大家忐忑不安的心也就稍许得以安宁。
良玉楼住在四川会馆,天天陪着戴夫人摆龙门阵,做些针线活儿。玉楼乖巧伶俐,针黹功夫甚是了得,天天伴在身边,戴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这天戴夫人叹息道:“唉,我生了两个儿子,都在川内成家立业,就少了一个像你这样的闺女!”
良玉楼便道:“玉楼自幼没爹没娘,要是夫人不嫌弃,我给夫人做干女儿好了。”
戴夫人大喜。戴爷一旁听了,忙道:“这可是件大事了。硕权没在,是万万不可擅自决定的。”
良玉楼却说,这本是好事,相信昌衡也会高兴。说罢就对着戴云鹤和夫人跪了下来,连呼干爹干娘,随即磕了三个头。当天晚上,戴云鹤置办了一桌酒席,将骆成骧和彭光烈请了来,欢欢喜喜喝了一夜酒。
席间,戴云鹤特地将邹稷光叫到面前,告诫道:“从今往后,玉楼姑娘就是你的干妹子了,你要特别地尊重。此外,尤其不要在外面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以免生出是非来。”邹稷光唯唯诺诺应了。
良玉楼住进四川会馆第二天,邹稷光来给戴爷和夫人请安,陡然看见玉楼姑娘,便认出她就是尹都督新娶的少奶奶。邹稷光正纳闷间,尹昌衡在天津被捕的消息就在会馆里传开了,他便明白了良玉楼是躲到会馆里来避难的。以后几天,邹稷光有事没事地往戴夫人身边跑,一边向夫人说些不打紧的事儿,一边向良玉楼套近乎。这引起了戴爷的警觉,暗地里给夫人打招呼,说这厮没安好心眼,要提防着点。今天戴爷当着众人的面将良玉楼收为了干女儿,又异常严厉地对邹稷光敲打了一番,这厮口头上信誓旦旦地应承了,心里却很不舒服。
这天邹稷光跟着暴眼龙大一伙兄弟又到天桥为风蝶儿捧场子,散场后坐在摊棚子下吃豆汁儿。龙大便想起那次在这儿戏弄两位漂亮姐儿挨打的事来,嬉笑着对邹稷光道:“报上说尹昌衡将醉香阁的玉楼姑娘纳了妾,如今他又被袁大总统抓起来了,那良玉楼岂不又要倒霉了?说不准她又重操旧业,回醉香阁接客去了。”
便有赖皮说道:“嘿,那玉楼姑娘太漂亮了,任谁见了也会魂不守舍的!”
又一赖皮道:“妈的,那次在这儿想碰那娘们,结果腥味都没闻着,反挨了一顿揍。”
众赖皮便哄笑起来。暴眼龙大又问邹稷光道:“那婆娘现在哪儿,你一定是知道的,哪天带哥儿们去见识见识?”
邹稷光哪敢说出良玉楼躲在四川会馆来。他叹息道:“唉,我也不晓得玉楼姑娘到哪里去了。”
暴眼龙大道:“你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邹稷光便赌咒发誓说自己真的不晓得。一赖皮笑道:“我看说不定那娘们回醉香阁了。哪天去打探打探,要是真在那里,咱们也去乐一乐。”
龙大脸上不悦起来。另一赖皮则道:“龙哥喜欢上的人,弟兄们就别胡思乱想了,只能是龙哥上。”
赖皮们的淫言秽语使得邹稷光的心躁动起来,夜晚回到四川会馆,躺在床上就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他寻思道:玉楼姑娘再怎么金贵也是做过窑姐儿的吧,我邹大少爷早些时要是发了,腰缠万贯,还不是照样将你睡了。如若本大少爷慈悲大发,说不定也要将你赎了娶来为妾的,甚至干脆就让你做了正室。
如今尹昌衡被关进了大牢,落在袁大总统手里还有活命的?可怜玉楼姑娘,刚做了少奶奶就得守寡了。如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我邹大少爷倒是可以挺身而出,娶你为妻,救美人于倒悬……
第二天,邹稷光特别想见到良玉楼,就借给戴爷和夫人请安到正房走了一遭,却没见玉楼的身影。他又转到后院去,却见良玉楼在井边洗衣,正吃力地摇着辘轳打水。这厮急忙跑了过去,帮着将水桶摇了上来,良玉楼甚是感激。
邹稷光道:“哎呀,这粗活都是表妹你干的吗?快放着吧,我叫下人来洗好了。”
良玉楼说:“不了,我能行的。”
邹稷光便想进一步讨好良玉楼,将长衫挽起来扎在腰间,挽起衣袖,架势摆得足足的,要帮玉楼洗衣。其实这赖皮啥都不会做,抓着衣服一阵乱搓乱揉,顷刻之间竟将自己弄得一身湿透。良玉楼忙将衣服抢过来,说:“不劳驾表哥了,我自己能洗的。”
这时,戴夫人走进后院,但见邹稷光在井台上与玉楼姑娘纠缠,嚷道:
“稷光,在那儿干啥?你姑父在叫你了!”
邹稷光嘟囔着去了。夫人对玉楼道:“我那侄儿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往后别理他好了。”
邹稷光惧怕戴爷和夫人,但仍旧瞅着空儿向良玉楼献殷勤,这倒勾起了玉楼的一个心思。近些天来,她日思夜念尹昌衡,想得好苦,却得不到昌衡的半点消息,她便谋算着自己想办法找路子,要为解救尹昌衡主动出击了。她想到了袁克文,要是袁二公子出面说说情,没准昌衡就能早日解脱的。她思来想去,只有拜托嫣云姑娘将话带给袁二公子了。
这天良玉楼唤住了刚从戴爷房中出来的邹稷光,说要麻烦表哥为她办件事,请表哥到八大胡同醉香阁去找嫣云姑娘,悄悄告诉她自己住在四川会馆,请嫣云抽空来一趟。邹稷光高兴得不得了,又趁机敲了良玉楼一竹杠,说那种地方没钱可是进不去的,他得扮成个玩家才能会到嫣云姑娘的。良玉楼会意,给了二十个大洋,这厮兴高采烈地去了。
邹稷光认认真真将自己装扮了一番,光光鲜鲜地跑到八大胡同,进了醉香阁便被两个姑娘扯住。这厮挺得意地道:“我是特意来会嫣云姑娘的。”两个姑娘嘴巴一撇便不高兴了。
鸨儿惠娘走了来,将他上下打量着,问:“你认识嫣云姑娘?”
邹稷光笑道:“不瞒妈妈,我是慕名而来。以前与嫣云姑娘并不认识,今日来会了,自然就是老相好了。”
惠娘一笑:“啊,这么说你与嫣云姑娘还挺投缘的。”
鸨儿说着便领邹稷光往里面去,进了内院,高声叫道:“嫣云姑娘,有位爷特意会你来了!”就见西厢房南头挂着紫霞轩牌子的房间里走出一位姑娘来。邹稷光一见身子就酥了:这不是在天桥见过的与良玉楼一起的那位美人么!
嫣云瞅着邹稷光精瘦的样儿就皱起了眉头。她淡淡一笑,转身走进紫霞轩。这厮随即跟了进去,闭了房门便要搂抱,被嫣云挡住了。
嫣云笑道:“这位爷,看你这瘦猴儿一样的身子,也不怕我掏空了你?”
邹稷光笑道:“俗话说,瘦虽瘦,力量够。嫣云姑娘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将嫣云拉到床边坐下,动手要解她衣裙。嫣云挡开他的手,不悦地道:“你猴急什么!”
邹稷光明白嫣云的心思,掏出五个大洋放在枕边。嫣云乜了一眼,仍不动作。这厮今天是不想多花钱的,想了想,突然神秘地笑了起来,说:“嫣云姑娘,今天爷来会你,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而且是你特别想知道的秘密。”
嫣云将脸转向一边。邹稷光笑了笑:“玉楼姑娘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嫣云一惊:“你知道玉楼姐的消息?快快告诉我!”
邹稷光说:“我来就是专门要告诉你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不准告诉任何人;二,说了以后,你今天可得要将我侍候好啊!”
嫣云爽快地答应了。邹稷光便将尹昌衡偕良玉楼潜离北京,尹在天津被捕,玉楼又跑回北京住进了四川会馆,以及戴爷和夫人收玉楼为干女儿的事一一说了,嫣云听后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自从嫣云欢欢喜喜地帮着尹都督把喜事办了后,她便没见过玉楼了。前些日子突然传来尹都督被袁大总统抓进班房关起来的消息,嫣云急得坐立不安,鸨儿惠娘更觉自己在玉楼被赎的事上吃了大亏,也在四处打听良玉楼的消息,这就更加让嫣云忧心如焚了。她曾到怡居宅院去看过,那里早已是人去院空。
嫣云思念玉楼心切,正为没法打听到玉楼的消息而痛苦着,邹稷光带来的消息,又怎能不叫她既喜又悲呢?
邹稷光爱怜地为嫣云揩着眼泪,说了一些讨人喜欢的话儿,便要与她行欢。嫣云感激这厮为她带来玉楼姐的消息,便也百般温顺柔情。平素邹稷光是个只花几十个铜板往土窑子找下等娼妓的下三滥,哪里进过这般高等华丽的妓院,更别说与嫣云这样美貌的姑娘共枕同眠了。异常亢奋的他将嫣云按在床上,闪电般地将她剥了个精光,使尽浑身解数尽情发泄。这邹稷光乃是个贪得无厌的色鬼,整整一下午泡在紫霞轩内,直至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方才罢休。
嫣云穿衣下床,笑道:“哎哟,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像邹爷这般如狼似虎的。”
邹稷光喘息着爬了起来。临行,嫣云抓起枕边的五个大洋还给邹稷光,说:“你去给账房吧,我就不要你的了。不为啥,只为你给我带来了玉楼姐的消息。”
二人出了紫霞轩,就见惠娘站在院中与一个男人说话,此人正是盈春堂老板冯敬棠。嫣云将邹稷光送到门外,低声说道:“你给玉楼姐说,冯四爷放出来了,他们正四处打听玉楼姐的消息。你告诉她千万别出来,小心一些好。”
良玉楼差邹稷光送信后便天天盼着嫣云到来,却始终不见她露面。其实嫣云是很难脱身出来会她的。自良玉楼走后,惠娘失去了当家姑娘,生意就清淡了许多,如今在醉香阁众多姑娘中就只有嫣云能勉强支撑门户了,惠娘便将她看得紧了点,生怕再生出事端来。
这天上午惠娘到盈春堂会冯四爷去了,嫣云瞅准机会给门房说要去法源寺上香,溜了出来。她匆匆赶到四川会馆,与良玉楼一见面,两人就抱着哭作一团。哭罢,良玉楼便询问嫣云与袁克文交往的情况,要嫣云瞅个机会给袁二公子说说,求他在大总统面前为昌衡求求情。嫣云便叹息起来,说她也许久没见袁二公子的影子了。又说她只有去云吉班见见凤仙姐,请她给蔡将军说说,也许会想到办法的。
嫣云走后,良玉楼心里便升起了一线希望,她期待着嫣云给她带好消息来。每日里,良玉楼陪戴夫人聊了天或是做完针黹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尹昌衡送她的红心石发呆。这天她对戴爷和夫人说,她想去法源寺进香,为昌衡祈求平安。戴云鹤想了想便同意了,让夫人一路陪着,坐会馆的厢篷马车速去速回。
不是香会的日子,法源寺便显得有点清静。良玉楼与戴夫人一个殿一个殿地挨次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尹昌衡平安无事。在大悲殿烧香出来,晋云大法师刚好经过,竟一眼将良玉楼认了出来。
晋云法师吃惊地道:“你是玉楼姑娘?”
良玉楼合十道:“我是良玉楼。晋云法师你好!”又挽着戴夫人道,“这是我干娘。”
“阿弥陀佛!”晋云便说,“尹都督的事老衲都知道了。都督此番劫难是避之不过的,不过请玉楼姑娘放心,依老衲看来,尹都督此生劫难虽多,但最终都是能够逢凶化吉的。”
良玉楼听了高兴得热泪盈眶:“谢谢法师指点!”
回到会馆后,良玉楼把晋云法师的话告诉了干爹戴爷,戴云鹤也十分高兴。玉楼便请戴爷为自己请了尊观音瓷像来供在房中,此后每日早晚对着菩萨顶礼膜拜,打坐诵经。
邹稷光在嫣云姑娘身上尝到了颠鸾倒凤的滋味后,更对良玉楼想入非非起来。这天晚上,戴云鹤在外与友人会餐未归,夫人身体不适早早上床睡下了。
邹稷光给夫人请了安出来,瞅准机会溜到玉楼房间门口,恰好房门虚掩,便推门走了进去。良玉楼正在观音像前跪拜上香,陡见一个人影晃了进来,吓得惊叫一声。
邹稷光道:“表妹别怕,我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良玉楼见来者不善,便正色道:“请表哥出去,别人见了实在不雅。”
邹稷光返身将门闩上,嬉笑道:“我看表妹一个人怪寂寞的,特来陪陪表妹。”说着上前拉扯玉楼。
良玉楼挥手挡开,厉声道:“你马上出去,否则我嚷了!”
邹稷光仍不罢休,只以为良玉楼在装腔作势,又道:“表哥想死你了,你就成全了我吧。再说反正这种事表妹也是无所谓的,你就不要忸忸怩怩的了!”说着就将玉楼抱住。
良玉楼挣扎着高声嚷了起来:“邹稷光你这个混蛋,流氓,你滚你滚!来人啦……”
邹稷光这才吓着了,赶忙放开玉楼逃之夭夭。戴夫人在那边听见了,慌忙赶了过来,见良玉楼伏在床上哭泣,便知是怎么回事。戴云鹤回来后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命人将那厮捆到堂屋里跪下,狠狠地揍了一顿。
邹稷光挨打后三天起不了床,他心里把良玉楼恨得个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