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齐醉倒,这可急坏了良玉楼。好在姜八碗事前熬好了醒酒汤备着,慌忙端来与罗嫂、良玉楼一起侍候着三人喝了。袁克文随即大吐,之后神智稍许清醒了一些。章太炎已被放倒在长椅上躺着,糊里糊涂地说着疯话:
“袁世凯想……想当皇帝……国人……国人难容……”尹昌衡则仰靠在椅子上,铁青着脸直喘粗气。
“我该告辞了。”袁克文歪歪倒倒站起来,罗嫂急忙扶住。良玉楼叫马忠将袁克文的随从唤了来,把他扶上停在巷子里的马车。
送走袁克文回来,就见章太炎仍在咿咿呀呀说着疯话,良玉楼上前问道:
“太炎先生好些没有?我叫人收拾个房间,先生就在这里歇了吧?”
章太炎一睁眼撑了起来,摇头道:“这是哪里?”
良玉楼笑了,说:“这是昌衡家。先生喝醉了,不回去了吧?”
章太炎嘟囔着:“不不不,要回去,要回去的。”说罢摇晃着身子就往外走。良玉楼忙叫马忠、张得奎备车送先生回去。
在前院房中本已睡去的吴七听见外面折腾得厉害,急忙出来看个究竟,正遇上马忠和张得奎扶着太炎先生走出。再到内院东厢房餐室一看,又见尹昌衡也迷迷糊糊地倒在那里,眉头一皱说:“啊哟,尹都督海量了,咋也醉成这样?”
良玉楼说:“他担心袁二公子和太炎先生喝醉,好多酒他都帮着喝了,哪能不醉的?”
良玉楼就与罗嫂、姜八碗把尹昌衡扶回房间去。无奈都督个头太大,扶他不动,幸亏张得奎赶来,才将他架走。刚躺下,尹昌衡就觉要吐,没等罗嫂拿来盆具,他便翻江倒海般吐了起来,吐到后来竟然呕出两口鲜血,众人见了大惊失色。
良玉楼顿时就泪如雨下,哭道:“昌衡,你怎么吐血了?”
“啊……是吗?没,没事的。”尹昌衡叹息着躺下。
姜八碗收拾了地面的秽物,走出堂屋,见吴七和陈二腿站在院中向他招手,便走了过去。吴七悄声问:“尹都督怎么样了?”
姜八碗说:“喝得太猛,都吐血了!”说罢就到后院去倒秽物。吴七与陈二腿愣了一阵,各自睡去。
大院逐渐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天不见亮,张得奎赶着马车出去,约莫个多时辰载着一位老郎中回来了。老先生坐在尹昌衡床前,望闻问切,诊断了很久,方才说道:“尹都督饮酒太过,以致脾胃大伤,恐怕要治疗较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说着开了药方,又交代了一些卧床静养,戒酒戒辛辣之类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尹昌衡闭门不出,吃药休养,怡居宅院就显得格外地宁静。到第三天第四天,袁克文和蔡锷先后来看过了,袁克文还带来了袁大总统的问候。段祺瑞身体不适没亲自来,但派人送来了洋参、云南白药等。陆建章也提着东西赶来探视尹昌衡,在床前左顾右盼问这问那,坐了好一阵才告辞离去。
这天,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相约来看尹昌衡,坐下后就埋怨不迭。骆成骧道:“这酒你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酒少喝有益,喝多了对身体却是有害的。”
戴云鹤接口道:“我赞同骆爷的话,往后酒一定要少喝。”
彭光烈却笑道:“硕权酒狂的名声是天下皆知,而今你这一醉倒,外面肯定又有话说了。嘿嘿,尹昌衡那酒狂也有拉稀摆带的时候!”
尹昌衡淡然一笑:“我这人,生来就与酒有着解不开的缘分,病好后,这酒还是要喝的。”
大家便笑了。姜八碗来问要不要准备午饭。骆成骧三人都说,都督病着,饭就不在这里吃了,陪着摆摆龙门阵就行。
姜八碗就走到前院去,坐在门房里与陈二腿、吴七闲聊。
自从被陆建章派到怡居宅院来专门侍候尹昌衡后,这三人确也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姜八碗管一日三餐,外出采买加厨房里的活儿原来都是他一人包干,后来增加了吴七他们八个警卫兵后,陆建章就给他派了个打下手的伙计来,但每日里仍是起早摸黑累得够呛。门房加护院的陈二腿稍闲着点,白日守在门房里,没事便睡觉,或在院中练练拳脚,晚上有时出来看看,摸摸情况。
最辛苦的还是吴七。吴七最怕的就是尹昌衡出行了,一出行他和他手下的几个兵就得跟着。好在马忠、张得奎如今不再发癫了,但只要尹都督出行,弟兄们还是累得招架不住。
姜八碗走进门房,吴七便问:“里面在做啥?”
姜八碗说:“在聊天,摆龙门阵。”
陈二腿低声说道:“陆统领总担心尹都督跑了。我看这么长时间了,尹都督就没打算悄悄跑过。现在这一场大病,他起码十天半月出不了门的。”
姜八碗也说:“尹都督这人,豪爽、厚道,待人也好。我也看不出他有啥坏心眼来。”
这时,马忠提着中药包回来,吴七喊道:“马兄,来坐坐。”
马忠走进门房。吴七问:“马兄,都督的病咋样了?”
马忠叹道:“好点了,医生说坚持吃药,至少要卧床休养一个月。”又叹息道,“嘿,都是酒害了都督。刚来北京那天在得月楼与英国公使朱尔典较酒,他便成了出名的酒狂,这回在自己家中喝倒了也好,今后多多少少会晓得克制着点了。”
陈二腿道:“酒醉英雄汉呀!”
马忠道:“不醉酒就不英雄了?今后都督喝酒,我非得要给他提醒着点,否则我这个随从就不够兄弟了。”
姜八碗接过马忠手中的中药到厨房去了,就见良玉楼送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出来,站在院门口道别。
骆成骧道:“玉楼不用着急,都督的病情稳住了就是好事,我看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康复的。”
戴云鹤道:“有什么事叫马忠、张得奎带个信来,需要什么也不要客气,尽管说。”
彭光烈说道:“等硕权兄能起床了,我们就过来陪他打麻将。”
三人说说笑笑去了。
尹昌衡在床上睡了十天后,开始下床走动了,偶尔到院中坐坐,晒晒太阳。
这天良玉楼由罗嫂陪着到法源寺烧香,为尹昌衡祈福。她没让马车接送,雇了辆黄包车去了。吴七也不敢怠慢,派了个兄弟着便装远远跟着。玉楼从法源寺回来,特意请了尊观世音菩萨佛像,摆在堂屋里供着,早晚烧香磕头,十分虔诚。这些情况,吴七都向陆建章及时作了汇报,说一切平静,并无异常。
陆建章仍命令加强监视,决不能疏忽大意。吴七和陈二腿却都疏懒了,白天无事,就与弟兄们在门房里玩起牌九来。
这么又过了三四天光景。这天早饭后,良玉楼与罗嫂又去法源寺烧香,吴七没再派弟兄跟着,与陈二腿及三两个弟兄在门房里玩牌。姜八碗收拾好厨房后走了来,非要加入进来不可。吴七问都督怎么样了。姜八碗说在床上躺着,有马忠和张得奎侍候着哩,说罢就挤进牌圈里来。众人担心惊扰了尹都督,不敢大闹,只悄悄地玩着。直玩到近午时分,吴七出去解手,走进垂花门,就见内院里分外静寂,正房门闭着,且不见马忠、张得奎的影子。吴七纳闷起来,到左右厢房及后院走了一趟,也没见马、张二人。他便走到堂屋门口,轻轻叩了叩房门,见没人应答,一推,门自开了。他唤了两声“尹都督”,仍没回应,便大着胆子走进书房卧室,竟见人去屋空,床上放着袁大总统送的那对玉麒麟。
吴七大惊失色,嚷了起来:“糟了糟了,尹都督跑了!统统跑了!”
从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鸣着汽笛,转动着笨重的车轮,缓缓开动了。火车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中间一节车厢最后一排座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穿着旧棉袍,头戴破礼帽,帽檐低垂遮住了半个脸面,倚在窗口打瞌睡。女的身穿青底白花印花布短袄,臂上挽着个布包袱,紧靠男人坐着。这二人就是尹昌衡和良玉楼。
火车一开动,二人忐忑不安的心稍许安定下来。多少天来,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之计经过周密而稳步地实施,到现在终于走出北京城了,尹昌衡心里不由得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快感。
昨天夜里,尹昌衡化装后越墙离开了怡居宅院,早在外面等着的彭光烈将他送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翌日一早良玉楼与罗嫂借口到法源寺烧香,出了金龟子胡同,见无人跟着,便叫黄包车拉到罗嫂家,而彭光烈派来的人也已在那里候着了。在罗嫂家换了衣服后,良玉楼又坐上黄包车直奔前门车站与尹昌衡会合,二人俨然一对寻常夫妻,顺顺利利上了火车。马忠和张得奎则留在院内作缓兵,直到估计火车已达天津,二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消失。
吴七发现尹昌衡突然逃离怡居宅院,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跑到马房,拉出一匹马来,跨上马背直奔总统府。见了陆建章,吴七扑通跪倒,带着哭腔道:“陆统领,尹都督跑了,他们都跑了!”
陆建章气得咬牙切齿,抬脚就将吴七踢翻在地,随后拿起电话,向袁世凯紧急报告。袁世凯惊呆了,愣了半晌才厉声嚷道:“你马上跟天津、武汉,凡是尹昌衡可能出逃的方向发报打电话,务必将他截住。要是抓不住尹昌衡,你提着脑袋来见我!”
陆建章傻眼了!尹昌衡最有可能逃去的地方就是天津,而此时火车恐怕早已抵达天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通了直隶都督赵秉钧的电话,声色俱厉地传达了袁大总统的命令。那边赵秉钧也傻了眼,说火车应该早到站了,你叫我哪儿捉人去?陆建章说我不管,捉得住捉不住你都向袁大总统说去!
赵秉钧放下电话就将陆建章骂了一通,但他仍给火车站打了个电话去,走走过场,到时在袁大总统面前与你陆建章论理,谁怕谁了!万没想到,火车站那边却说这趟车在廊坊出了点事,耽误了,现在还没到站。赵秉钧惊喜万分,马上调集军警封锁车站。
暮春的华北平原洒满了明媚的阳光,大地上的积雪消融了,田垅里的麦苗冒出了新绿。火车吐着烟尘在平原上笨拙地爬行着,尹昌衡望着车窗外的原野,思绪茫茫。那天在怡居宅院的卧室里,他与骆成骧三人秘密研究了他潜离北京后的去向问题。他完全同意彭光烈的分析,回四川固然能与父母妻儿一聚,但有胡景伊把持成都,他很有可能再次落入袁世凯的魔掌。他决定从天津或上海东渡日本。此前王乾生在给彭光烈的密信中说,他已将尹都督的情况报告了在日本的孙中山,孙先生切盼尹都督去日本与他见面。
想到即将见到他所仰慕的孙先生,尹昌衡的心又激动起来。在东京留学时,他曾聆听过孙中山的一次充满革命激情的演讲,他佩服孙中山的为人,更佩服他为反对封建专制推进民主共和而不屈不挠的坚定信念。他从心底里认为,孙先生的身上才真正寄托着中国未来的希望。
火车在廊坊车站短暂停留上下旅客后,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缓缓开动。顶多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天津了,估计马忠和张得奎也应该撤离了怡居宅院,想到谋划实施顺利,尹昌衡浑身就觉一阵轻松。
“你紧张不?”尹昌衡凑近良玉楼耳边问。
“有你,我紧张啥?”良玉楼依着尹昌衡,笑道。
尹昌衡拉过玉楼的手来,在怀里握着。就在这时,火车突然怪叫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和紧急的刹车,车内旅客七歪八倒,呼爹喊娘,尹昌衡急将玉楼紧紧搂在怀里护着。火车骤然停了下来,人们纷纷将头伸出窗外向前面看去,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有人吵嚷着要下车,列车员和乘警锁着车门不准下去,车厢里一片混乱。
几个乘警舞着警棍在巷道里急急走来,边走边嚷着:“大家原位坐好,不准走动!火车马上就开!”
待乘警走到身边,尹昌衡问:“请问长官,发生什么事了?”
乘警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尹昌衡只好耐心地等待,可是等了很久火车仍不见响动,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探头向窗下的铁路员工问道:“喂,兄弟,出啥事了?火车啥时能走?”
那兄弟说:“哎呀,撞上马车了!撞死六个人,老百姓正挡住车头不让走,麻烦大了!”
尹昌衡更加着急起来。又坐了一阵,见火车仍没起动的迹象,心想这样等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起身拉着良玉楼向车门走去。
“兄弟行行好,让我们下去吧!”尹昌衡对把住车门的乘警说道。
“不行!上头有命令,一律不准下车!”乘警道。
“我们家就在前面不远,婆婆死了,我们是去奔丧的。没有几步路,我们走路好了!”尹昌衡说着掏出两个大洋塞过去。
乘警收了大洋却不开门,说:“实在对不起,兄弟实在是不敢开呀!”
尹昌衡没法子,又与玉楼回到座位。他反复看了车窗,自己个头太大,无法从窗口下去。他无可奈何,只有仰天长叹。就在这时,火车怪叫一声,慢慢动了起来。
“火车开了!”良玉楼高兴地说。
尹昌衡掏出怀表看了看,暗暗叫苦:“天绝我矣!”
经过这次事故,火车更像一头病残的老牛,喘着粗气缓缓地在铁轨上爬行。也不知挨过了多少时间,火车终于驶进了天津站。尹昌衡猛然看见无数荷枪实弹的军警已将车站严密封锁,他重重长叹一声,低声对良玉楼说道:“我走不成了。”
良玉楼紧张起来,紧紧地拽着尹昌衡。
尹昌衡道:“这是天意啊!下车后你到大和饭店去找一个叫王乾生的先生,他会帮助你的。我想你最好先回成都,相信二老和夫人都会接纳你。”
良玉楼急了,说:“不不,我要跟你在一起,死活都跟你在一起!”
尹昌衡:“别傻了。袁世凯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放心,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这时,就见大批军警拥上火车,在过道里一字排开,将枪刺直指旅客。便有当官的高声叫道:“大家不要惊慌,都在原位坐好,不准走动!”
尹昌衡抓住玉楼的手,再次叮咛道:“记住,大和饭店,王乾生。”
正说着,就见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将军和几个侍卫从车厢那头走来,边走边细细地审视每一个旅客。尹昌衡认出此人正是直隶都督赵秉钧,他于暗中再次握了握良玉楼的手,而后揭掉头上的破礼帽,站了起来,从容地向赵秉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