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说:我们现在没有,不等于永远没有!我相信,我们迟早会有的!
奶奶无语了。到家后,她暗自感叹道:这杭州咋跟他妈一个德性呢?难怪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俺非活到一百岁不可,等着抱亲外孙。俺还能不乐意吗?
这天也是稀罕,柱子竟叫急着上班去的杭州妈妈带走了。她本想把孩子交给孙鹰看着,又觉着不放心,便以看火车为名,让柱子乖乖地跟走了。奶奶刚做好中饭,杭州妈妈闯进门,大叫一声:奶奶呀,出大事啦,坏人把我们柱子拐跑塌啦!
奶奶手里的菜碗掉在地上,摔碎了,溅了一身的菜汤。奶奶逼视着她:俺就不信,有你一个大活人看着,能叫人拐去?
气喘吁吁的杭州妈妈好不容易才说明实情:都怪我们啊,都怪今朝的包子啊,今朝的包子发得木老老好,个又大来肉又多,旅客边买边吃,吃了又来买,数钞票都数得来勿赢,我们把售货组的包子全部卖塌了。我把小伢儿两个包子吃。小伢儿就蹲在我们的脚底下看火车。火车开了,我们吓煞啦。
柱子找勿到了。柱子把包子丢在地上,人跑塌啦。奶奶你看,咯个就是他丢下的包子。
奶奶劈手把包子打落在地:你就念着你的包子呀!孩子还不如你的包子呀!俺要孩子,不要你的包子!
奶奶带着浑身的菜汤,一路喊着柱子,叫孙厦搀着去了西站。奶奶刚上月台不一会儿,安芯和秀都叫孙鹰领着飞跑而至。满头大汗的安芯冲到奶奶身边,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安芯痛哭起来。
售货组的女人一起推着小车围过来。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说,发现孩子不见后,她们把站里站外都找遍了,估计孩子是上了车,给拉走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自己爬上车呢,想必是有人拐孩子。那人肯定是假装买包子,来了个顺手牵羊。
秀说:快叫站调给前方车站打电话,通知乘警在车上找。
随后赶到的杭州妈妈说:刚刚交电话打过啦。当时有两趟列车交会,两个方向都打了。勿信,你问问大家。还是小蒋帮忙打的呢。
为了证明这个电话,杭州妈妈站在检票口,对着里面大呼小叫的,终于把小蒋喊出来了。奶奶问:有音信吗?
小蒋摇摇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小蒋说:你们别急。只要孩子是上了车,就丢不了。车上没地方藏。这两趟车都是快车,两小时后才到前方站,前方站已派人堵着。
小蒋转而问杭州妈妈:你能确定孩子上了车吗?他不会被下车的旅客领着出站吗?
杭州妈妈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呀,我们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勿清爽啦!你们肯定勿相信小伢儿被别人拐塌了。你们肯定怀疑我们是故意把伢儿丢塌咯。把我们冤枉死了耶。
奶奶的目光让她畏惧。奶奶一直用冷冷的目光紧盯着她。奶奶问:不会掉沟里吧?茅房里呢?候车室的椅子下面呢?车站广场的花园呢?广播室调度室呢?孩子没落下么东西?你凭么说孩子上了车呢?你看见啦?你看见了装没看见,就叫人抱走啦?你这不是存心的吗?你心咋这么狠呢?别说是孩子,就是条小狗,养活了这一年,也该带亲了。
杭州妈妈这才想起掖在裤袋里的一只小鞋。软底,带搭襻,红色灯芯绒的鞋面。正是奶奶给做的。鞋子是在路基上拾到的,这应该就是孩子上了车的铁证。
凭此,奶奶认为,孩子上车前一定哭闹着挣扎着,这才把鞋蹭掉了。奶奶问杭州妈妈:你耳朵没聋吧,孩子大哭大闹也听不见?俺觉着你耳朵好使呢,你对人说你家的收音机早坏了,可哪天半夜里你不把声音拧得小小的,贴在收音机上听戏啊?也不怕人听见,说你偷听敌台呀?
杭州妈妈说:站台上广播吵煞人,就算小伢儿大哭,我们也听勿到呀。围着售货车买包子的旅客里三层外三层,今朝的包子喷喷香,车子里厢旅客全都跑下来耶。我们生怕挤到小伢儿,还叫他蹲到我们双腿里厢,把他用脚夹夹牢。怪就怪今朝的包子太香了,勿香,我们就勿会把他包子吃。他抓到包子,我们怕包子上的油弄脏了裤脚,我们双脚一松,小伢儿就跑塌啦。
柱子神秘地失踪了,正如他神秘地降临。第二天大早,两趟列车都分别抵达终点站后,小蒋又上门来摇头了。
安芯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脸色蜡黄,双眼无神,要么攥着那只小鞋发呆,要么就坐在奶奶床上凝望着窗外。窗外有什么呢?进站出站的列车喷吐出来的煤烟。或浓,或淡。没有风的时候,那一道道烟,缓缓地飘荡起来,舒展开来,就像孙鹰在脸盆里洗毛笔一样,墨汁在清水中洇散,最后,一盆水都黑了。浓烟把天空也染黑了。
安芯不肯回自己的小家。在这些天里,杭州妈妈每天给孙家送一袋的包子。尽管,每次奶奶都当着她的面,把包子扔给了黄辣椒家的小狗,她依然锲而不舍。
奶奶认定姚家是故意把孩子扔了的。于是,她对女儿说:觉着苦,你自个儿拿主意吧。俺不说你。
安芯呜呜地哭了。奶奶一边跟着流泪,一边把给柱子做的衣服拾掇起来,包成一个小包裹。接着,她这样劝慰安芯:走就走了呗。亲生的要不认,也拦不住啊。她指的是孙庄。
安芯带走了那个包裹。
扩建工地开始铺轨。每天拉来的车皮更多了。可人们议论着失踪的孩子,想象着英雄的夫妻生活,时时抱着铁锨发一通感慨,都像来视察工地的大领导似的。周葱花急了,便把人分成三个组,每组各卸一节车,看谁卸得快。她则当督战队,哪组慢她就爬上哪节车,一边帮忙,一边扯着嗓门喊:姐妹们加油干呀!千万别落后呀!
黄辣椒给她出了个主意。黄辣椒婆家那一带,人们上山垦荒或下地干活,会带着鼓师,谁若偷懒,鼓师就会贴近他,击鼓而歌,一唱众和,用鼓声歌声给予鞭策。这叫催工鼓。传说起源于秦始皇修筑长城。见民工们因愁苦、劳累而窝工,秦始皇便命翰林编歌为民工击鼓演唱,以助兴催工,加快工程进度。黄辣椒的意思是把于金水请来。
周葱花连声叫好。她在乡下筑水库时,就是用歌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的,只不过用的是广播喇叭。
于金水来工地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安芯。安芯说:叫你来你真敢来呀。你唱歌是鼓劲呢,还是催眠?
于金水说:使劲吼呗。更重要的是,我想感受这里的气氛,争取写个长篇通讯。听说,好些事迹非常感人。比如你,下了夜班,也不休息,就来参加义务劳动,还把孩子丢了。这不,刚擦干眼泪,又奋战在扩建工地上。
安芯凄然一笑。
你咋不戴手套呢?给。干活慢点,多歇歇。你手上都起茧子啦。
于金水护着安芯爬上车,再把铁锨递给她。安芯示意他,别老站在车下看着自己。可他没理会,一直那么愣愣地瞅着。安芯瘦了。安芯的眼睛怎么没睡醒似的?
周葱花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小于呀,先采访吧,等大家干累了再唱歌鼓劲。你想先采访谁?我去叫。要么,我先采访你?
我值得你采访吗?
当然。请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找对象?宣传队多少漂亮姑娘呀,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人家有主了,你等到哪天是个头呀?人家不幸福,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能给人家幸福吗?
于金水望着周葱花,很认真地说:我对象在老家呢,长得跟你一样漂亮,性格也像你。你要是有妹妹,我就跟她吹,娶你妹妹。调动多麻烦呀,把我等得心灰意冷。
周葱花扬起巴掌,却没有打下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没有妹妹。我给你,要不?我能吓死你!
五月的太阳一出来,就是燥热的。要采访,得找个遮阳处。周葱花不肯去工棚,说那里有颜大嘴碍事呢。也不肯上守备车,它停在相邻股道的东西两头,太远了。周葱花朝身边的闷罐子车厢努努嘴。于金水说,上面倒是凉快,可那是完成编组的车,它挂上车头,就把我们拉跑了。周葱花说,拉跑才好呢,我跟你去山东,把你对象接来。我最可怜啦,最远只去过南昌,你们北方人好,开张免票能跑多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