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葱花终于得到为所有寡妇做媒的最好机会。
随着东站扩建工程的开工,上级要求家属连组织家庭妇女去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干的是卸石渣的活儿。各家发一把铁锨,能动的自己去,不能动的,可叫孩子和男人代替。
货物列车的到发场和调车场,要增加十几条股道,成为江南最大的铁路枢纽。扩建工地整出一片平地后,男人们开着推土机撤了,他们要等到石渣备齐了再来铺轨。
从灶台上解放出来的女人可疯啦。蒸汽机车推着一列高边车驶入紧靠工地的股道,不等停稳,她们就欢呼着往上拥。吓得调车员鼓着腮帮子猛吹口哨。在小站监督劳动才回来的范站长正靠边站着,看到这场面不禁心惊肉跳,便自告奋勇来工地当安全员。工务段把颜大嘴也派来了。他的职责是看守工地和存放工具的工棚。
老是搬不动那个大屁股的周葱花,缠上了范站长。每每笨拙地往车上爬时,她总是忍不住喊一声:范站长你在下边顶我一下呀!范站长便伸手去托她的屁股,有时,他也踮起脚伸长脖子用头拱。她的身子太笨重了。下车时,她同样离不开范站长。别人卸完一节车皮,互相照顾着跳下来就是,她一定要范站长在下面扶着,有时,干脆撒着娇,有意往范站长怀里栽。
在范站长怀里,周葱花的目光火辣辣的:你是好人,老实人。
范站长赶紧撒手,嘟哝道:别这样,别老瞅着我。孩子在看着呢。
代替范家媳妇来义务劳动的,是她的女儿。晶晶、明明、亮亮三个,谁歇班谁来。明明终于调回了电报所,可她男人依然不肯离婚。
周葱花哈哈一笑:怕什么,我们又没干坏事!真要想干坏事,能这样明目张胆吗?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在乡下挖水库伤了腰,你保卫我的腰,谁敢胡说八道呀!
其实,范站长已赢得了所有女人的欢心。他每天早早地背着药箱来,再备好一大桶开水,然后,就衔着口哨在股道边梭巡,保卫着她们的身体和脱下来的一大堆衣服。铁路食堂的手推车进不了工地,约定将中饭放在调车员休息室由大家各自去取,范站长为了让大家多歇一会儿,把取饭的活儿包下来了。
坐在铁道边等饭的时候,她们把孩子和男人撵到工地另一端的工棚去,开始了无所顾忌的穷疯傻乐。她们喊着腰酸胳臂疼,一个个躺在石渣上,学起余美丽的腔调来:我来不及了,我全身软瘫如泥。我要。我老实坦白。妇女要翻身,我想翻身呢。
余美丽不是说男女间事是一本字典吗?她们都想识字扫盲呢。她们请余美丽当老师。余美丽笑笑,坐到一边去了。
周葱花说:先有半篮子,又有了一篮子,她怎么也没生个孩子呢?
黄辣椒说:我们给她做个妇科检查吧。
周葱花说:先检查你吧。
于是,以荤腥语言开场的游戏,很快就进入动作激烈的情节。女人们一哄而上,按住躺在地上的黄辣椒,七手八脚地扒去了她的裤子,给她打针、做妇科检查。她们毕竟是成人了,她们的经验和感受很容易被挣扎不已的肥白的屁股调动起来。到了这火候,她们集体变换了性角色,成了一群欲火中烧的公狼,她们齐心协力对付当天的母狼,几十双利爪纷纷用脏兮兮的手指或红萝卜将母狼钉在对男人的缅怀上。女人们尖利的笑声楔入昂扬的汽笛声中,相邻的调车场在这时弥漫着一股腥涩的气息。
从此,她们每天都要逮住一位同伴做儿戏,用十分放肆的行为取悦自己。除了孕妇和大姑娘。挑着一担饭盒回来的范站长,一直为女人们的笑声纳闷。透过迎向自己的笑声,他总能窥见有人慌慌张张地提裤子,所以,后来每每临近工地,他总要吹口哨,或者对着麦克风吆喝一声:磨剪子来镪菜刀!有时,则学着李玉和念一句道白:什么电马电驴的,我只会扳道岔!
余美丽对这种游戏充满恐怖。黄辣椒终于再次想到她了:余美丽,你也检查检查吧,那些道钉怎么不管用呢?几个迫不及待的悍妇应声朝她包抄过去。余美丽见状猛地站起来,端起地上那热气腾腾的半桶开水,威胁道:你们谁不怕烫就过来!
在端着开水怒视那几个女人的时刻,她还用脚挑起了地上的一把铁锨。那凶狠劲令人们面面相觑。其实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成功地出演了被凌辱的角色,在被大家围攻折腾的那一刻,每个人虽然都竭力反抗,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宣泄般的快感。羞耻地回味着当时的感受,她们觉得余美丽的激烈很可笑,都吃吃地笑了。笑声打破了僵局。
余美丽,你真拿我们当色狼了!这儿没男人,你紧张什么,枯柴似的颜大嘴能算男人么?
反正不许你们动我!
周葱花朝着工棚那边努努嘴,对她说:那也犯不着拼命呀。我们在打赌,想让你判个输赢。你给句实话也行,再给你一篮子管用吗?
在一个愣怔之间,余美丽幡然顿悟:关于流浪汉的谎言为人们平添了笑料,却瞒不过周葱花的眼睛。周葱花窥破了她与颜大嘴的秘密和她的心思。那关切的目光,闪烁着同情和担忧。
余美丽放下铅桶,环顾四周,然后,坦然地把自己企图遮掩的心思裸裎在人们面前。人群中齐声尖叫:天哪!真是那半篮子道钉有问题呀。
她把脱下来的湿漉漉的裤衩张挂在直立的锹柄上,大约是块白底碎花的布料,而此刻分明是一面血淋淋的旗帜。在阵阵北风的吹拂下,它啪啪地带着响儿飘扬起来。
女人们出奇地安静,范站长也就没有发出准备开饭的信号。直到他放下担子,她们才发觉,又是一声惊叫:天哪!她们倒是机敏,一拨人奋不顾身地扑向余美丽,把她的身体遮挡严实了,另一拨人扯下旗帜藏了起来。
范站长说:咋啦?今儿不饿吗?
姐妹们,我们饿坏啦,可是有人更饿对不对?
对!众口一词的响应在调车场上激起回声。女人们的呐喊一旦凝聚着共同的心声,也很雄壮。范站长糊涂了,不知道她们将怎样捉弄自己。捉弄她的阵势已经摆开,她们赤手空拳,她们的武器只有神秘的笑容。每个人的笑风格各异,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有美有丑,众多女人同时向一个男人绽开微笑,该是一种恐怖的景象。范站长在这时感到局势严重,陡然板起面孔:你们可别乱来呵。我家的剪子天天得磨,累着呢。你们找颜大嘴好不好,他那块磨刀石倒是闲着。
周葱花讥嘲道:美的你!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女人们越过范站长,拖着推着余美丽,就往工棚送。秀则拽着周葱花不停地念叨:他是俺干爹哪。你想做好事可别瞎弄啊。你快喊住这些个疯婆子呀!
颜大嘴听到动静,从工棚里钻出来,远远地朝这边张望。渡江战役中,颜大嘴在江阴要塞被解放军所俘虏,成了“解放战士”。来到工地后,许多年前的枪炮声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所以他天天龟缩在工棚里,老是通过油毛毡上戳出的洞眼,窥望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从不敢贸然接近她们。这会儿,他疑疑惑惑地探察着,猛然发现有几道目光投向自己,便如受惊的老鼠哧溜缩回他的“江阴要塞”。
女人们向工棚包围过去,所有的眼睛都炯炯发亮。若是暗夜,那光芒当是绿色的。颜大嘴听到渐渐临近的脚步声,很是无奈地扫视工棚里堆积如山的工具,经验提醒他这时手里不该有武器,并暗示他赶快打开那只两米见方的铁皮工具箱匿身其中。
可是晚了,她们用寒光逼人的微笑抵住了他的胸口。她们说:颜大嘴,你都年过半百了,还怕我们吃了你吗?
颜大嘴嗫嗫嚅嚅:你们常干的事俺都看见啦,对俺可别胡来。俺没准就是那边的人,粘上俺,就粘上大麻风啦。再说,因为政历问题,俺一辈子不敢结婚,俺还是童男呢。
带着泪痕的女人们哈哈浪笑:既然没见过女人,那好,姐妹们来给你开开眼,活活美死你!
她们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布娃娃,推推搡搡,搂搂抱抱,撩得颜大嘴快活得胆也壮了皮也厚了,也就趁势逮住人家哪儿捏上一把。几个辣婆子见他并非布娃娃而是大活人,很开心地撩起上衣,手举肥嘟嘟的大奶子向他杀去。人们一齐用力撬开他咬紧的牙关,将某一个乳头塞进他嘴里。被含住乳头的女人便习惯性地做挤奶动作,还佯装出哺婴时那圣母般慈爱与陶醉的表情。疯了一阵后,她们才想到被押来的余美丽,摁着他俩的脑袋往一块贴。
秀在一边急得直吼:你们疯得太不像话啦!你们成流氓啦!
周葱花说:秀啊,你糊涂啊。别人为什么怀疑他是美蒋特务?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打光棍,熬得住吗?除非老婆孩子在那边,要不就是准备随时逃到那边去。我们这是救他呢,跟余美丽成了,他们两个人不都没事了吗?这个颜大嘴就是不听劝,我亲自去做媒,他不是躲着我,就是跟我打哈哈。我只好跟他来蛮的!
秀说:这叫蛮呀?干脆把人弄到一个被窝里去吧。
这时,周葱花看见那只敞开的铁皮工具箱,灵机一动:行啊,让他们上床!多好的床呀,这是捷克式还是夹克式?
颜大嘴就这样被扔进了铁皮工具箱。一些女人结结实实地摁住他,其他人则抬起余美丽,任凭她使劲挣扎,硬是把她也塞进去了。她们合上箱盖并上了锁,一起欢呼起来。
周葱花对着工具箱喊道:余美丽,现在就看你怎么把破鞋扔进太平洋啦!我们走了,下午你别卸石渣,就留在这里跟颜师傅一道把锈死的道岔擦亮吧。
黄辣椒说:这回,她准能上手!
有人呼应道:看她那风骚的小样,男人还能不心痒?
秀说:可别把人憋死啦!这个箱子不透气呢。
周葱花示意大家离开,自己却蹲在工具箱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她不耐烦了,对着箱子狠狠踢了一脚,也走出了工棚。
约摸两小时后,经不住秀的担心,周葱花去开箱放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铁皮箱里居然是粗浊的鼾声。打开箱盖,却见并排躺着的余美丽也睡着了。周葱花摇醒她,把她拽出来后,问:你们这么老实呀,就在里面睡大觉呀?
余美丽说:刚睡着。我们说了一会儿话。里面很黑,说着说着,瞌睡就上来了。
说了些什么,是周葱花最关心的。可余美丽却告诉她,颜师傅在教她背山东童谣呢。那首童谣这样唱道——
月老娘,明明亮,
开开大门洗衣裳,
洗得白,浆得白,
头发搭到脚后跟。
剪子铰,四四方,
开开后门去烧香,
大姐梳了个蟠龙坠,
二姐梳了个万花楼,
剩的三姐没啥梳,
梳了个狮子滚绣球,
一滚滚到阳沟里,
鸭子秃露半个头。
周葱花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余美丽说: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他怕我紧张,没话找话呗。
他没有碰你?
没有。
你怎么不主动一点呢?我晓得你是干柴,就盼着一把烈火。
我主动了。可他倒唱起来,还硬要我学。
周葱花沉思片刻,不得其解,便交代余美丽:晚上你去问问奶奶吧,你这发型是不是狮子滚绣球,可能他喜欢蟠龙坠和万花楼吧。
安芯有时也去卸石渣。不过,她替的是在车站卖包子的婆婆。奶奶可不高兴了。奶奶说:金华去当兵,老姚家成了光荣军属,还非得派工吗?要派,咋不派老二去呢,嘉兴下夜班不能去吗?她心疼孩子,俺不心疼呀?你看看秀的一双手,尽是血泡水泡,一下水,疼得嗷嗷叫。你还得带小柱子呢。弄出一手泡来,谁给洗尿片子呀?
小柱子已经满地跑了,会叫妈妈姥姥姑姑,却不会叫爸爸。为么呢?孙家都亲他。孙枣是他的花轿,孙鹰孙厦是他的大马,就连从没抱过自己孩子的安路,见了柱子也亲不够,抱在怀里啪啪地亲他的小脸蛋,胡子茬蹭得柱子一会儿哇哇叫,一会儿格格地笑。整个门洞里都乐呵呵的。
奶奶说,小柱子是老天爷派来喜娃娃,要不,这日子还不得愁死人吗?你看看,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灵气着呢,小胳膊小腿,一节节,白藕似的,多像俺老家年画上抱着红鲤鱼的胖娃娃呀。
虽然小柱子才牙牙学语,奶奶就急着教他唱儿歌了——
小板床,跌咕噜,
谁来啦?俺姑姑。
拿来啥?小马虎。
咬人不?不咬人——阿喔!
奶奶学着大老虎,朝柱子张着嘴。柱子竟往奶奶嘴里填进了一块糖果。奶奶乐得直夸:俺柱子多孝顺呀。屁大点的孩子,就知道疼姥姥啦!
开始,安芯上白班的时候,柱子由奶奶带着,上夜班,则往姚家送。可是,临睡前柱子总要哭闹一阵,气得杭州妈妈逮住那小屁股啪啪地抽。奶奶心疼了,先是隔着气窗喊你抱着孩子哄哄啊,见隔壁不理睬,她就用皮锤砸开姚家的门,把柱子抱过来。
后来,奶奶不让安芯把柱子往姚家送了。杭州妈妈自然高兴,说:夜里厢也把你带最好,我们明朝还要卖包子。咯个野地里拣来的小伢儿,野脾气木老老大。
奶奶说:你嫌他,他能亲你吗?没见人养的小狗呀,你亲它,它冲你摇尾巴。你嫌它,它不咬你算客气啦。么野地么野脾气!你一撅腚,俺就知道你拉么屎。
杭州妈妈说:咯个是事实嘛。我们铁路新村哪个勿晓得呀?讲句老实话,我们抱出去都难为情。我们又勿是没有儿媳妇。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么呢?还敢怨俺闺女呀?你再胡说八道,看俺不撕了你这张鳖嘴!走,你跟俺到自来水去,俺要告诉大家伙,你有儿媳妇,你媳妇没有男人!英雄好听,管用吗?
顿时,杭州妈妈就蔫了,跑回家拿了几包奶糕送过来:好啦好啦,奶奶,我们的嘴巴你也是晓得的呀,直古隆咚。
奶奶讥嘲道:乖乖隆的咚,你嘴长得多好呀,能唱绍兴戏,能天天啃肉包子。就是脑子里尽是糨子。
又是安芯下夜班。陪着杭州到家后,安芯过来看看孩子,就要随着家属连去卸石渣。奶奶发现她眼睛红红的,眼圈好像也肿了,问她为么事,她不回答,扛着铁锨就出门了。奶奶赶紧把柱子交给杭州妈妈,追到自来水边。可是,在那里集合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奶奶只好去单身宿舍找杭州。奶奶说:你们两口子咋就不能好好过活呢?为么三天两头怄气?你说说。
杭州正在翻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年了,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一页。
奶奶夺过书:你说话呀,没哑巴吧?
她想让我变哑巴。她不喜欢我开口说话。我一张嘴,她就跟我吵,说我思想意识不好。她要我积极向上,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怎么发扬啊?我能跟着于金水上台去吗,他会让我上台唱歌跳舞演话剧吗?我倒是能演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杭州忿忿地说。
奶奶笑了:傻孩子,安芯哪是这意思呀?人是乐意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老古话不是说笑一笑百年少吗?你有么心事呢?对俺说说。要是安芯照顾得不好,俺得说她。当初她非得嫁给你不可,么好话都说了,还说要做你的双腿呢。
杭州声音哽咽了:我让她吃苦了。我后悔不该结婚,拖累她一辈子。也许,我们该考虑离婚了,因为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就是为了躲着我,才代替我妈去卸石渣的。
奶奶大吃一惊:不能吧?自打有了小柱子,安芯可乐呵啦。你没听见安芯咋教孩子的吗?她天天对柱子说,长大你得当调车员,当像你爸爸那样的大英雄。惹得孩子天天要到铁道边去看火车,指着道口那边一挣一挣的,把俺累坏啦。
杭州仰起脸来,坦言道:我不喜欢这孩子!我们的矛盾就在这孩子身上!她不管我的感受,硬要抱养。我这脸往哪搁呀?从前人家看我,那是什么目光?现在呢?轻蔑,嘲笑。什么意味都有。
奶奶说:你们不是没孩子吗?没孩子哪像一个家呀?再说,柱子多亲人啊。带亲了,还不跟亲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