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从石渣车下钻过去,爬上了相邻的闷罐子车厢。于金水嗅出一股气味,凭感觉他判断这节车皮刚刚运过水牛,这阵子不知哪里发了牛瘟,老见车上运水牛。牛和牛饲料以及牛粪的气息令他焦躁不安。周葱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般叹道:小于,你天天闻着花露水,忘本啦!你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
在能装六十吨货物的车厢里,于金水逐个采访扩建工程的建设者。在采访秀时,他喜出望外。秀不经意间,竟冒出一句豪言壮语,经于金水提炼后,它变成“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于金水由此得到启发,通讯应该突出这些家庭妇女,全国铁路有多少围着灶台转的妇女啊,这太有典型意义了。他兴冲冲地跳下车,建议周葱花索性成立三八装卸队。
周葱花乐得直拍翘翘的大屁股,这就算拍板了。接着,她就让于金水为大家唱歌。于金水的歌声几乎浸泡在女人的笑声中,何况,这儿是调车场。尽管是徒劳,他唱得却卖劲,唱的都是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什么的。
凭着被采访的兴奋劲,下午四点钟就完成了卸车任务。女人们在收拾衣物时,都鬼鬼祟祟的,冲着于金水不住地窃笑。她们的窃笑其实是在酝酿一个密谋。周葱花突然高喊一声:姐妹们,小于唱歌很辛苦,我们是不是该给他吃颗糖甜甜嘴呀?
该!随着突然爆发的呼喊,女人们一拥而上。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很轻巧地把于金水放倒了,然后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抬起来。就连还是大姑娘的范亮亮也投入了共同的行动,并成为积极分子。亮亮抱住了他的脚,脚是这时最难对付的部位。他拼命乱踢乱蹬,也挣不脱那么多手的束缚。他最终被扛了起来。他感觉到攥住自己脚脖子的还有安芯的双手。但是,亮亮好像故意要排斥她,不让她挨着于金水,用自己的身体撞得安芯跌跌倒倒。
女人们扛着于金水,绕过卸空的石渣车,再折向相邻的那列货车。这场面和铁路员工拾到从拐五三上抛下来的死猪死牛扛回家去的情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更为壮观。
于金水急得嗷嗷叫唤:你们疯了是不是,给我撒手!你们究竟要拿我怎么样吗?
嘻嘻,你在台上不是老演扳道岔吗?我们有好些道岔都锈死了,车辆进不来,股道里都长满青草啦。
于金水眼巴巴地望着秀,喊道:嫂子,这趟车挂上机车啦,就要开啦!快制止她们。
秀在人堆外边,拉拉这个,拽拽那个,根本无济于事。让秀惊讶的是,安芯竟融入其中,开心得很。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
人群停在那节闷罐子车厢下面。几个女人先爬上车去,上面拽,下面举,就这么着把一件笨重货物给装上了车。车上的女人还不敢懈怠,骑的骑,摁的摁,硬是叫于金水躺在车上动弹不得。车下的人则在替他物色那“锈死的道岔”。她们起初是没有条件没有目标的,只要谁提议逮某人,大伙儿就扑上去揪她。被揪的死活不依,只要她嚷出别人的名字来,大家立即转移目标再去逮别人,一时间,她们互相追逐着,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人人自危。
范站长的老三范亮亮,却不做假惺惺的逃避,她好像巴望被大伙儿抛上车似的,很激动地用声音用动作吸引人们的注意。在于金水被弄上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这种反常,她当时双手紧扼他的脚脖子久久不放,企望车上的人再使一把劲连她一同拖上去。一阵追逐后,人们果然围住了亮亮,她们扳倒她接着抬起来的动作,和对付于金水一样凶悍一样势不可当。可是,她们很快发现亮亮出奇地乖出奇地老实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甚至她们看到了她如愿以偿的得意,这时黄辣椒喊道:她还是个大姑娘呢!这声呼喊令她们猛醒。她们扛着的分明是一个赤裸裸的愿望,而她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样藏着这个愿望。不断选择和追逐的过程,其实就是抗拒与降伏的矛盾心理过程。她们满怀愠怒,不约而同地撒手将亮亮扔在地上:你还是大姑娘呢,破瓜的事还是留给进洞房时干吧!亮亮咬牙切齿地挤出裂帛般的冷笑。
那一刻,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用哀怨用痛苦用渴望,紧张地作着徒劳的交涉。这场交涉注定没有妥协者,因而也就不会产生成功者。于是,众多目光一致投向安芯。她们就是为了安芯才策划了这个游戏,而在实施时居然背弃了初衷,这很奇怪也很可笑。她们都难为情地笑了。
她们要让安芯偕于金水作一次浪漫的旅行。她们用力拍打安芯挣扎不已的屁股,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人家要采访你呢。我们一个个都被采访了,就剩下你了。柱子丢了,谁心里都难受,对他诉诉苦吧,想哭,就对着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憋着会憋出病来的。
被人们举过头顶的安芯,果然哭了。她老老实实地被人抛上了车。这时,车上的人动作麻利地撇下于金水纷纷跳下来,迅速拉拢车门并用一截铁丝在外面拧紧车门。她们欢呼起来。
闷罐子车厢的车窗很小,窗栏杆是组成一个“X”字的铁条,在两个“X”的后面各贴着一张脸。于金水的脸上已褪去羞恼,堆起尴尬无奈的笑容。他哀求大伙儿放下他,列举了一大堆理由。他的理由被女人们驳得体无完肤。于是他恶狠狠地威胁道:好哇,看老子回来怎样整治你们!
怎样整治?叫我们统统大肚皮吧,只怕你养不起那么多儿子!
汽笛在笑声中仰天长鸣,汽笛受笑声感染显得特别亢奋,直冲霄汉的长鸣,壮怀激烈得带着颤音。调车场上的高音喇叭,以命令的口吻对这趟货车说了一番话。喇叭里的言语和医生写在处方上的字一样潦草难懂。此刻,又笨又壮的反修型蒸汽机车显然忘记了自己的蠢笨模样,而沉浸在炫耀力量的得意之中,缓缓启动同时急遽地排汽。从火车头的腹腔向两侧喷射的蒸汽迅速弥散开来,顷刻湮没了停在它左右的车辆,调车场上一片云缠雾绕。那一团团白雾也毫不暧昧地朝这群女人涌来,拂过她们的脸,便有一群群文静的雾珠栖息在她们的刘海和睫毛上了。
女人们眨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见了另一个车窗里的另一张脸。安芯的脸满是泪水,竟泛起了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只听得啪嗒一声,调车场上响起了久违的“一条大河”。此刻,这条大河是悲怆的,没有好酒,只有猎枪。似乎带着几分哀伤,几分怨怼,几分愤怒。
亮亮尖叫道:是杭州!杭州看着你们哪!你们竟敢给英雄戴绿帽子呀!
亮亮弯腰拾了几颗道渣狠狠击向缓缓启动的列车,并追撵着那节闷罐子车厢,呜呜地哭。其实,在汽笛鸣响的时刻,她已经热泪盈眶。亮亮的哭声在车轮隆隆的伴奏下,更显得悲伤和凄凉。一些心软的女人立即红了眼圈。
火车越开越快,几十节车厢在亮亮泪眼婆娑里,融化成苦涩的一滴滴珠泪。她猛然转身,气冲冲地走回来,怒目而视:你们!都是你们!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没有男人你们就活不了吗?你们同情孙安芯,也不该这么糟蹋杭州啊!他不光是英雄,还是好男人。我二姐死了多少年了,他还这么痴情。你们懂得爱吗?爱不是装进铁皮箱里就能成的!
女人们面面相觑。女人最容易得的传染病就是哭。女人最常用的自我保护方式也是哭。亮亮的伤心令她们感动,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们的心,而安芯那古怪的微笑又让人懊恼,这些因素有机地结合形成一股强大的号召力,于是刚刚还狂欢着的女人迅速成为一场悲剧的主角,都在揉眼或抹鼻涕。变化之快,让人怀疑刚才的疯笑也是痛苦的宣泄。她们渐渐发出哭声,各具个性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这一过程反映了她们由现实联想到历史的进程。一旦联想到各自的不幸,哭声就有了宽广的音域、饱满的音色、悠扬的旋律。
哭声大作,惊得好几个扳道员匆匆跑来,见火车并没有轧死谁,便骂骂咧咧回他们的扳道房去了。他们说女人是神经病,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因此发誓终身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