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也变得火暴了。一听到楼上的动静,她就举着拖把捅天花板,咚咚的,擂鼓一般。被洗澡水长期浸泡的石灰层,因为她的抗议,一块块掉下来,露出木条子。她一边捅一边骂:你多缺德呀,你让梅香娘儿俩喝西北风去?那回你喝煤气咋没喝死呢!说嫌冷关的窗,俺没撕破你的脸!你两口子搬外屋睡,让双胞胎睡里屋,里屋关上门敞开窗。想做么,这不明摆着吗?留下双胞胎,自个儿一蹬腿不管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这么赖活着呀?怕人说闲话,撵走梅香,人拿么养活孩子呀!
上门来道歉的,总是张婆子。她夺过拖把,再把掉在地上的石灰和砂土扫干净,解释说,刚才他家的响动不是故意的,是双胞胎打架滚下了床,是她失手摔了盆,是老张的翻毛大皮鞋掉在地上了。
刚刚发生的这次,则是老张生气跺脚。奶奶说:他知不道那是楼板呀,他生气俺就该遭雷劈呀?俺也生气呢,这阵子,俺脾气大着呢,俺得给他闹地震!
奶奶要从张婆子手里夺回拖把。张婆子却不松手,说:你知道老张和俺都是苦孩子出生。枣儿的戏就像演他家的事,你枣儿演他大姐呢。俺看一回哭一回。他也哭呢,哭得像个孩子,哇哇的。他就是给那恶霸气得跺脚呢。
奶奶说:俺见着啦。他不是冲上台,呼了演恶霸的于金水一个大嘴巴子吗?多少人想往台上冲啊,要不是叫人拦着,小于该给活活揍死啦。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叫俺说,这些人才是演戏呢。为么呢,这是老孙家上辈子的事,小于缠着俺给说的。
张婆子惊讶了:咋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奶奶说:人生在世就是当牛做马吃苦受罪。再念着上辈子的苦,咋活呀?
奶奶的白净透出一股富贵气,凭此,好些家属都怀疑她是地主婆。她们不只是在自来水边窃窃私议,还反映给周葱花了。周葱花很慎重,拐了多大的弯,问奶奶从前有地吗。奶奶说,有啊,在铁路上做活,挣俩钱,都兴置几亩地让人种着,收些租金养家糊口,可那死鬼撇下俺和孩子后,地就叫俺卖啦。周葱花又去找范家媳妇和张婆子证实。最后,翘屁股的连长认定那不过是个小土地出租。女人们最终放过了奶奶,还因为她们都以谋得她的针线活为骄傲。周葱花说得好:地主婆能创造艺术吗,能有这双巧手吗?
说到人生的苦,张婆子忍不住撩起卫生衫,又把裤腰带松了松,露出腰臀间的肉,那上面色彩绚丽。她喃喃道:可不是吗,俺就是受罪来啦。
奶奶瞥了一眼,叫她快掩上,说:你男人比小于演的恶霸还凶呢。俺得对葱花说说,叫家属连去斗他,机务段不是治不了他吗?他咋这么可恨呀,让梅香娘儿俩去喝西北风呀?
张婆子慌忙说:可别瞎说。他脾气丑,心眼好着啦。为么不叫梅香在公寓干呀,他想让卫国娶她呢。可儿媳妇在自己单位做临时工,还不叫人又说闲话呀?他差点就叫人揪出来,还敢惹事呀?
奶奶将信将疑地瞅着她。张婆子又说:是真的。你骂他,俺没敢告诉你实情,为么呢?梅香头两个男人都是暴死的,怕自己克夫,她拿不定主意呢。没了工作,她就得给个准信啦。俺等着她的准信呢。叫俺说,明明才合适呢,又是俺枣庄老乡。可她男人拖着不肯离婚,要把人拖到老呀。
奶奶忽然高兴起来:俺也替梅香想到卫国呢。卫国这孩子,俺喜欢。俺对梅香说去。她能听俺的。么克夫呀,年纪轻轻的,咋比俺还封建迷信。干铁路,死人伤人的俺见多啦。活着的人不得照样生儿育女吗?火车还得跑呀。
接着,奶奶承认这件事错怪了张段长。顺着奶奶的态度,张婆子举了两个例子,以证明丈夫心眼好。她说得闪烁其辞,奶奶却听明白了。一是段里有人在整孙安路的材料,兴致勃勃地准备揪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日伪汉奸的忠实走狗,他们从档案里得知,他父亲给日本人开火车,还有土地,且是被游击队代表人民干掉的。孙安路当兵时填表填的是地主,以后,有时隐瞒家庭成分改填为工人,有时心虚又填地主。亏得张段长不怕受牵连,挺身为孙大车做证,安路才得以幸免。二是孙庄在技校要入党了。技校党支部来机务段外调,张段长还特意为他爷爷的死给写了证明材料。
奶奶两眼放光:多稀罕呀,俺家也是地主。俺攥着金条金砖去拾煤核?亏得俺庄儿比他老子能!安路当过兵扛过枪开了二十年火车,也没出息,俺庄儿跑到他头里去啦。人说起小看大。他起小就心大,念着抓特务,让俺操了多少心啊。
接着,奶奶从床底下掏出一块枕头大的金属皮,作业本一般厚薄,四边不规则地卷起。这是孙庄藏下的。他一定是拿它当U2型飞机的残骸了。他当宝贝呢。
奶奶把孙庄入党的事挂在嘴上念叨了几天。待孙安路跑车回来,她问:谁对你说俺家是地主啦?你咋一回回填地主呀?老张写的证明管用吗?孩子自打去上技校,逢年过节寒假暑假都不家来,对你说了多少回,你咋不看看去?
孙安路把衣服一扒,搓着脖子躺下,脑袋一挨枕头,呼噜就上来了。奶奶火了,骂道:么人啊,回来就晒尸!四个孩子起小到大,你从来不管。你对孩子说的话,呼啦起来还没有半篮子呢。过年过节庄儿说要守校,放假又说要修路修操场建校舍,每天俺心里突突的。你倒好,就知道睡!你别是瞌睡虫托生的吧?
孙安路不耐烦地睁开眼:他翅膀硬了,你操么闲心?他入党啦。
接下去,奶奶的唠叨就怎么也叫不醒他了。那呼噜像火车在爬坡,轰嚓嚓轰嚓嚓,上了坡,便见一马平川,车速越来越快,也渐渐有了节奏感。他的呼噜太像蒸汽机车的轰鸣了,只是不冒烟而已。
孙安路不敢告诉母亲,为了入党,孙庄自己还跑去山东,找了当过游击队连长的姑爷爷,找了二爷爷,还通过他们找了当年在枣庄铁路做活的好些人,弄回一叠证明材料。关于爷爷的死,关于爷爷的地。可是,那些材料并不能为孙庄入党铺平道路。也是入党心切,孙庄毅然声明,和家庭脱离关系。于是,没建几年的铁路技校,在草创初期便有了第一个学生党员。
洗菜的时候,奶奶把庄儿入党当做喜事发布出去了。自来水哗哗地流,有两个女人吃吃地笑。奶奶警觉了,便问:笑么呢,俺看出来啦,都是坏笑。
有个女人说:奶奶,你大孙子真了不起呀。别人根红苗壮的都不及他。为什么呀?他声明和家庭脱离关系啦!我儿子也在念技校呢。
奶奶一愣:么叫脱离关系?
就是不认你们呗。
为么不认?
嫌家庭出身不好。他要上进。我儿子说,他在技校可积极啦,成天不上课,鼓动同学去劳动,挖沟栽树建干打垒,把那些孩子都累得不长个子啦。
奶奶把个正刷着的大萝卜扔进那个女人的盆里,溅了她一脸水。奶奶怒斥道:这个鳖羔子!俺家是响当当的工人,有么不好的!嫌他老子啦嫌他妈啦,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猴子变的?难怪的,从前还常给家写信,这半年了,也没见一个字。俺还月月催着给他捎钱呢。他不认俺啦。
说着,奶奶的泪水滴答下落,落在一盆清水里。盆里的水溢了出来,浮在水面的青菜叶子顺水而去,自来水边长长的明沟变绿了,一沟的菜叶子。
中饭则被焖糊了。那股糊焦味把孙安路呛醒了,也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召了来。是张婆子扑上前,把冒烟的饭锅从煤炉子上端下来的。她揭开锅盖一看,说:饭成了焦炭,锅底该烧穿啦,刷也刷不干净啦。
奶奶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张婆子没问出话来,刚进家的秀也没问出话来。秀便拽着哈欠连天的安路一边猜去了。直到夜里,奶奶一直默默无语,全家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吱声。上床前,秀烧了一壶滚了又滚的开水,把盆放在奶奶脚边,倒上开水,还替她解了绑腿,奶奶却不肯烫脚。
腾腾热气里,秀一头雾水:他奶奶,咋啦,为么事气的?安路光顾着睡觉没理你?庄儿去了山东?别是为梅香着急吧?要不,就是气楼上的?你不吱声,快吓死俺啦!
奶奶替挤在她床上的鹰儿厦儿掖了掖被头,久久地瞅着黑黢黢的窗口。她大概是在告知那死鬼,你大孙子已经跟你脱离关系啦。或者在抱怨火车头,人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你是爹呢,你咋叫车尾巴跑到头里去啦?
一盆水都凉了。秀又去烧水。烧开便灌暖瓶,接着再烧。她把三只暖瓶和刚烧开的一壶,一起放在奶奶脚边。
这时,奶奶终于开口了。她恨恨地说:往后别再给那个鳖羔子寄钱啦!让他喝西北风去,饿死他!他不是能吗?能得能从石头缝里往外蹦啦!俺就瞅着他蹦。看他能蹦多高!不认俺,往后就别跟俺老孙家姓!爱姓么姓么!姓石去吧!
后来的日子,奶奶和那只钢精锅摽上了劲。想起来就逮住锅用砂擦,用丝瓜囊子擦,锅里的焦糊、锅外的烟熏,总也擦不干净。锅底是红石块磨的。锅底后来被磨穿了,不得不让挑着担子上门的补锅匠给换了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