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被夙离的这阵势给弄慌了手脚,虽说我千百年前就探出了他对我有这个意思,但毕竟我也是个懂得女儿家应当内秀含蓄的,哪里敢妄自多情猜测这个。现在整个人都落在人家手里了,我纵然再想嘻哈着遮掩过去也是于事无补。
我含糊“嗯呃……”一阵,笑道:“夙离师兄,我可以时常来小住一番,但要我真的留在这里恐将不可。不消说爹娘的意见,君上也不会随便准许仙人私自入了鬼界你说对罢!”
他听罢陡然松了我,那鬼面依旧冰冷生畏。我揉着脚腕子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地看着他,想着别伤了人家的心就好。瞬而,夙离伸手扶我起来:“是我唐突吓着你了,我懂,阿玉,所以我努力到今日。”他顿了一番,将我腾空抱起:“你受伤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先带你去看看有无大碍。”
言毕,他便吩咐着手下的小鬼们开路,步步将我抱稳带回他新为我搭好的山洞小屋,屋前倘真新栽有那一望无际的小花。我心生感动,默默地坐在床铺上看他捏着我的脚腕子轻轻揉转,又将我的裤腿撩上去一些为我擦药。他反复看得仔细,道:“没有伤到皮肉和骨头,只是筋皮扭了,你好生养几日不要活动,那酒我命人一定给你找到。”
夙离立在床边,看了我的脚踝一眼,又转过头去吩咐着低下的鬼兵。他的衣摆与鞋底都沾了不少谷中的沙泥。自方才到现在,都未再与我有过笑颜。
稍待他又叮嘱我多吃些暖粥,唤人来加了几盏灯火,怕我又看不清路跌了跤。我吃饱了想倚在床榻上去歇会儿,夙离静了一番道:“你确实应当多歇息,记得不要再乱跑了。”
我笑着应着:“我这腿脚也委实再乱跑不得。”
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起身拨开垂帘欲走,又折返回来,望着我道:“阿玉,你是不是还在念着他?”
我不解的挑眉,夙离却没有再说甚么,匆匆与我道了句“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我睡了一晚醒来,脚腕似乎不比先前痛楚。因为行动不便,我除却在床上躺着也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随意捉过手边的书册翻看了几眼,也没甚么兴味。正闲的发慌,见一位跛脚的鬼兵端着早膳进来,悄悄地搁在了桌上。他比一般的鬼头们显得年长许多,算得是个长辈了。
这老人又端来一木盆清水搁到床畔,并小心地向后退了几步,恭敬地与我道:“鬼君吩咐小的,见着仙子醒了就将洗脸水跟早膳端来。咱们这鬼谷仅有一位老鬼母,因为在别的山界做事,正在赶来侍奉仙子的路上,所以就让小的我先来照料您,您有什么需求请尽管与小的使唤。”
我一贯受不得须发花白的老人家来与我服侍,即便他是鬼族我为仙族,总会让我有绵延不绝的罪恶感。姑姑起初留下时,总是抢着煮饭打扫照料我,时常令我觉得不自在。又何况眼前这是一位比君上还要年长太多的老人。
我坐起身,勉强扶着凳子走到水盆跟前捧起水擦擦脸,向他唇角一扬:“你看我自己可以的,你不必侍奉了,退下罢。”
可是那老鬼头却一下子给我跪下去,两手作揖不断地上下叩首:“求仙子留下小的一命,求仙子饶命呐!别看小的年岁大了,可元神还撑得住,还指望能苟活贪个投生的路子来世不再做这孤魂野鬼,却不是被鬼君打得魂飞魄散呐!求求仙子,求求仙子……”
我莫名奇妙地骚骚痒:“你缘何这般讨饶?我不过是叫你退下便罢,没有人说要取你元魂啊?”
谁料他这一听更是哭得老泪纵横:“鬼君大人若是知晓您将小的遣走,他一定会认为是小的办事不利,惹您生厌,命人将小的拖入那万鬼魔窟受尽刑罚。”
我见他瘦骨嶙峋的模样,觉得他走着路都会骨头顶不住散了滚落一地,又何况是去受罚。夙离怎么会如此暴政呢?我心中是几百个不相信,宽慰他道:“你且安心,夙离师兄他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惩处一人,他若是罚你你就说是我不让你来的就是了。我只在这里几日,哪里还需要什么人来侍奉呢?”
可是那老人却依旧是头顶贴在地上连连叩首哭着向我讨扰。无奈,我只得道:“你快起来罢,我不赶你走了就是了。”
他如释重负地向我拜了拜爬起来,安静地立在桌旁听候我的吩咐。可有他在我如何还能吃得下。我道:“我吩咐你做一件事,就是去将你们鬼君唤来。”
他垂思良久,向我行个礼后便一跛一拐地出去了。我抹了把脸又咬了几口饼子,运了会儿气,试着踢抬了几下腿脚,发觉已好了大半,轻缓地路程可以消受,便扶着桌椅屋柱行到了门外。
我这回不敢再行的远了,仅在不远的几条小径上散散步。回想起方才那老鬼头一听得夙离名讳便闻风丧胆的模样,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记忆中的夙离不是这个叱咤三界的鬼君,只是个不善言语,带了几分仇怨的普通男子。曾听姑姑讲过,传闻夙离的生母与生父都是貌相姣好仪表堂堂之人,所以夙离生来也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但他却为私生之子,被魔君的妃子们毁了容貌,诬陷狼女生性风流,继而才会无情地将夙离抛弃。
娘亲说过,经历过如此殇痛的夙离,只希望他可以平静安宁的度过余生,不愿他重返鬼界。但命定的本性无人可以左右,他是魔王之子,注定还是会回归他应有的人生,唯一的希望便是他可以拥有善良的秉性。
还不见夙离与那老鬼头回来,我在一处磐石上坐下,微微有些倦乏,顺手抬起撑在身侧的石壁上想倚着歇一会儿。熟料我懵懵呼呼不知触到了哪里,只闻得一声响亮,竟然猛一阵地天地动荡,骨都触石遮天,浓漠飞烟盖地,几千根垂悬的石棱子便向我砸了下来。
我来不及躲闪,只得本能的施法抖开袖摆蒙住自己,避去一场灭顶之灾。待这一场地动山摇过后,我收了袖摆,但见除却我的脚下,方圆几丈的平地系数被砸成千百凹凸的大孔小孔。而我方才依靠的石山,竟然显现出一扇掏空而成的石门。
我如探宝一般试着去推推那门,自然,纹丝不动。一阵喧嚣袭来,我回头见着夙离正率领鬼兵们向这边赶。方才的巨响估计没有人会预料,此番都应当是吓坏了。我向他挥挥手,忽然自门中蹿出一股未知气涡,将我连人带身边的碎石一并卷入门中。乾坤不明,一阵昏天黑地,不容我反应间便带我旋入石门中去。
顷刻间,铺天弥漫的桃花香气逼迫而来。我混沌中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身处于石门内室,仅有微弱透亮辨认出向前仍有一条漆黑甬长的密道,而那桃花香气便是从里面蔓延出来。
我摸索出火石擦出光亮来照着引路,整间内室四面见方,凿壁雕砌有鬼符神画,许是一间许久不曾用过的墓室。我举着火光内心悸动地向里走些,如若我的猜测是对的,那桃花酒的真身就在这条路的尽处了。
入口设有一处悬障,这悬障没有个千万年的修为是入不得,想必是有人故意不准那些小鬼们擅自进去。我费了半天力气终于破掉,一路越走越深,越行越觉没底,但桃花香也越发醇厚。这会儿我满心都是寻找酒的喜悦,丝毫没了恐惧与担忧,只是硬着头皮向里闯,更不怕惊动什么鬼神。
终于,过堂风弱了,我举着火石仔细辨认,应当已经走到了这路的尽处。两侧的石壁上留有早已干涸的灯盏,我使法一一点亮,刹那间一座金碧辉煌的墓室便如天降一般呈现在眼前。
桃花香最盛,映入眼底地便是黄金供台上的一樽耀眼酒盏,供台下栽种着经年不枯的桃花,环绕一周是碧水潺潺,别有洞天。另有攀附在四壁藤萝牵扯,瑶草香兰。这么个胜似仙境之所,竟然没有出路可寻,着实令我诧异。
但那供着的酒不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桃花仙酿么?我一阵欢喜,抬脚就想上去拿下来,一道戾光毫不留情地突然向我射|出,若不是我躲闪及时兴许一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洛玉——”
身后一声急唤,我回身见着夙离跟着闯进来,几步上前拉过我道:“你没事罢?方才可真是吓坏了我!”
我摇摇头笑道:“夙离师兄你快看呐!那酒被我寻到了!”
可是夙离却不似我这般开心,他依旧拉着我的腕子,怏然道:“是……那便是你要找的酒,我……我其实早就知晓它放在这里。”
我一惊:“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还害得我们大家都白白寻了那么久?”
夙离的喉部吞吞吐吐:“阿玉,我根本不希望你寻到。”他望着那酒,几经周转:“阿玉,你可知那酒代表着天地命数,没有一颗诚心是取不下的。”
我拍拍胸脯道:“我自然是一百分一万分的有诚心!”
他苦涩地摇摇头:“可是我师父并不能看见你的诚心……这也是我在他死了之后才意识到的失策,我竟然不知晓他留了这个魔咒来害我最爱的人。而我,也只有在焚烧他遗物的时候才发觉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我倒退了几步,瞪圆了眼珠子看他:“不焰鬼君,果真是已经仙逝了?是……真的是你……”
那张鬼面下的皮肤已毁,却依旧可以变出令人做寒的笑容:“是我亲手杀了他,现在你懂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了罢。”
我却一点都不能相信,懵懵地摇头。夙离别过脸去,指着那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桃花酒道:“凡人一颗心,仙人半颗心,只要肯诚心割下来祭祀他,便可以取酒。”
“半……半颗心?”我怔愕:“要我的半颗心?”
夙离痛苦地颔首:“我从不知我的罪孽会注定造成对你的殇痛。是,用你的半颗心去换西海的安宁,你可愿意?”
我顿时僵立,胸膛里似乎永远听不得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