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万颗鬼头堆砌地界碑,跌宕千古的哀嚎之声渐渐弱了,阴寒之气却更为凛冽,便入了鬼族界地。纵使我此番围上了厚重的裘衣,可是那寒意却直逼心底。
万年前鬼王叛乱,残害无数六界生灵。一时间天地之间尽现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诸仙齐心镇压过后,魔族后嗣不焰被推举为新任鬼君,掌管鬼魔妖三界,安宁直到如今。
那些垒砌界碑的鬼头便是那场腥风血雨的见证。凡有人行过,便可闻哭声怨声连天弥漫,左右心脑。不知多少道行修浅外族之人因听得此声而元神大乱,变得疯魔痴狂。
云船徐徐行过,夙离见我一直微微蹙眉地环顾四周,轻声道:“阿玉,再往前些就不会有如此可怕了,你是不是后悔跟来了?还是害冷?我或许是在这种的地方待的久了,竟然都不觉得畏惧与寒冷。”
我摇头拂笑:“不,我很好,上一回来寻你求助时已然是经历过一次,再说我又不是几岁的仙子仙童,还会怕了你这里的鬼怪不成?”
他这才宽心地颔首,渐渐轻松起来,伸手向前方一指:“就是那里栽种着那些小蓝花,你可见着了?我去时发现了就命云舟停下来,亲自下去采的,你若是想看我们现在也可以停下来。”
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果见一片荧蓝的海浪在与我们交相辉映,似有千万只紫色蓝色的蝶儿飞舞盘旋,当真是鬼界才有的一幅美景。
我摇摇头,随口赞许道:“虽说这鬼谷阴冷,但为了这片花海,很多人也会愿意留下来。”
夙离闻声静默看了我一会儿,也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蓝色花浪。云舟渐渐驶过,我们终于进入了鬼界腹地。
我既然已经来了此处,便抱着一心要寻得那酒的夙愿,婉拒夙离先行歇息一番的好意,我马不停蹄地就随着小鬼们拎着灯火于漫山中穿梭。夙离担忧我不熟悉地形会踩空跌下谷崖,也紧紧跟随在我身侧。
他话音中还带着深深不安:“阿玉,你无须这样着急,当心踩不稳会跌跤。这鬼谷比你想象地要蜿蜒,步步都要留心走才可以!”
我笑道:“我正好运动一会儿,便不会觉得冷了。夙离师兄,还记得当年你怪我弄皱了你的衣裳,追着我漫山遍野跑,还恶狠狠地抄起树枝子扬言要杀了我呢!”
我说完侧脸看他,却见他没有跟上来,怔然立在我身后,手中的灯笼还在微微颤动,那鬼面也似乎变得理屈。须臾,他扯出抹笑容:“现在想起,我竟然还会有过那样可怕的想法。其实我知晓,阿玉,那个时候我没有杀了你,我当时就明白了,生生世世,我都再也杀不了你了。”
这下换做我来怔然,他走上来轻轻将他手中燃得更为光亮的灯盏换给我:“阿玉,我为昔日与你说过的那些气话还有做过的鲁莽之事向你请罪,希望我在你心中的印象都能是好的。”
☆
寻了许久仍未有丝毫线索,以至于我会怀疑夙离的推测究竟是不是真的。倦意袭来,我只得不再硬撑,拎着灯笼回到他早早就为我安排好的厢房内歇上一歇。
与其说是厢房,不过是一处位于悬空的墨石之上的简易床铺。四周环拥绛褐色凹凸凿壁连同无底的云海,天然生成此地,也是处安谧之所。
我坐在床上端过灯盏来意欲吹熄就寝,忽而忆起弗苏送我的那只小兔儿灯笼还挂在东溪我的床头,此刻竟然分外想念。
熄了烛火,身处这僻幽之地,纵然身寒也可以睡个好觉,待明日天光亮些继续找酒。为了西海,为了那些无端因我受劫的子民……或者,更是为了弗苏,我想将那酒找到,不,是一定要找到!
这一晚我终于做了个梦,却清楚地知晓梦里的人不是师兄而是弗苏。或许师兄真的已经被我渐渐狠心地遗忘掉,而后者却不愠不火悄悄进驻心防。只是这梦有些蹊跷,甚至令我恍惚不知究竟是华胥梦境还是确有其事。
梦中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泽,弗苏与我在一处院落前修挖一片荷塘,栽种下棵棵我最爱的莲花。在梦里,似乎我的身份是卑微的,总是跟随在弗苏身后,扯着他的衣角,求他与我说说话。当然,也少不了会有那逍遥花骨朵。那与弗苏情投意合地模样,害我时常委屈地躲开找一处没人的地方黯然伤感。梦的结尾是我气得将花骨朵推入了大泽中去,而弗苏则是恶狠狠地卡着我的脖颈斥责我道:“终有一天,你也会如此……”我咳嗽着猛烈喘|息,心已死地流着泪问他:“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这样爱你,你为何还是不爱我……”
醒来才是夜半,我不断地敲着脑袋暗骂自己在梦里头怎么会那么矫情与无能,完全不是我寻常的处事风格。难不成在鬼谷呆了一天我整个人都变胆小怯懦了么?
可是待打坐了片刻定了定心神,我忽然觉得,梦中的情境竟然愈发栩栩如生。我没有再深思,怕现实会比在梦里更令人哀神,索性拥着被衾勉强入眠。
天色已大亮,我梳洗过一番驾云去洞外,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准备再接着找桃花仙酿。知晓我若是孤身去找酒,夙离必定会派一队的小鬼跟着我,所以我干脆没有去报备,而是自己悄悄地绕着谷前谷后火眼金睛地寻觅起来。
这鬼谷的构造的确九曲十八弯,山路崎岖,怪石嶙峋。走不得几步,我额上便累得蒙上一层薄汗。鬼谷地处荒僻,日光照射的时辰极短。我没有带着灯笼,单手扶着墙壁艰难地攀爬着一条条陡峭又坎坷地小径,想赶在日|色稀薄之前发现一点桃花酿的蛛丝马迹。
可是事与愿违,光色渐渐消匿,我却迷失了方向,脚底一滑,徒劳无获地行到了一处谷地。周遭空无人烟,我仔细沿着路辨别着方位却总是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但还好是处幽谷,回声极强。我扯着嗓子唤着:“夙离师兄——我是洛玉,我在这里啊——有没有人在?夙离师兄——”
直到几个时辰过去,我的喉咙已经喊得暗哑,却还是没有等来回音。我多希望这也是一场梦境,可是却迟迟醒不来。这梦里等不来夙离,也等不来弗苏和师兄,等不来爹爹和娘亲,等不来姑姑……我落寞地坐在冰冷的地上,难道我就要落单在此孤独终老了么?
我怀念小时候的顽劣,怀念娘亲烧的菜,怀念师兄扎的纸鸢,怀念西海的包子,怀念那小兔儿灯笼……我数着或幸福或悲切地过往,倚在尖利地峭壁旁,身子万念俱灰般地瘫软。
一声呼唤呼入天外来音,敲破这绝地的耳膜:“阿玉?你在哪?”
是夙离,他发现我不见了!我急忙又打起精神润润喉爬起来,脚底锤着地唤道:“夙离师兄——!我在这里——!我寻不到路了——!夙离师兄——!”
生怕被他错过,自己就真的死在这里了。我忍耐着喉咙的疼痛,喊了一次又一次,头昏眼花地又扶着坐了下去。一束微弱的灯火由远及近,伴随着阵阵窸窣声响。终于我听得清了,夙离高声唤道:“是阿玉,是阿玉!她在那里!快些……”
我很想努力地站起来炫耀一番我这倒霉的事迹,可惜这会儿才发现因为未来得及用仙力护体,腿脚不知什么时候崴到,正一阵阵钻心地疼。于是只得挥挥手笑着用沙哑地声音冲着他们喊道:“夙离师兄,我果真是命不该绝,才迷路第一天就被你找到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福气?”
“阿玉——!”夙离一阵风似的冲了下来,伴着那一路鬼兵手中的灯盏我才看清四周是方才稀里糊涂地掉进的一处低谷。
我忍着疼酝酿出笑容道:“让你担忧了夙离师——”
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子就被已经赶到的夙离一把扯入怀里,牢牢地捆束在他的臂弯之中。
“阿玉……阿玉……”他颤抖着抱着我,字不成句地唤道:“我绝不能……绝不能再看着你离开我了……你说的,为了那一片花地也会愿意留下来,我才命人为你新盖了一处小屋,屋前栽满了那花,回头却发现你不见了,你可知我有多么怨恨自己?阿玉……阿玉,求你,就让我永远这么看着你,可以么?我不能再容忍你消失不见了……阿玉,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