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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下了马,银甲着身,笑时温暖,两手助他搭弓,热力透过血脉,一箭发去,正中靶心。
从此自己记住了这个名字,二十岁的少帅,慕容缺。
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蒙他青眼有加,林下亲自调教,终于成为箭客。
不会忘记,慕容家得遭大难时,遣散众将,只留亲兵,他是如何一掌将自己击昏,托年长的同僚驰马而去,怀中揣着一本箭诀和一声长叹。
“慕容家的灾难,不该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灾难。”
时日会过去,春夏会交替,少年会长大,但知己者的心,却只能交付一次。
“听着!”他跃上城头,箭搭上弓,白衣纷飞,满腔尽是欣喜:“阏于城众将,从此听命于慕容缺,若有谁不服,只管上来问过我手中弓箭。”
一座城池,就这样因为一段前缘破了。
慕容缺望了望城头的聂云铮,竟不发一言,返身从城墙跃下。
已然记起了他,那日里将一身破败衫子洗得雪白的少年,眉眼里有作为箭客至关重要的坚毅和孤傲。
聂云铮还是聂云铮,只是,慕容缺已不复当日的慕容缺。
城破了,破得蹊跷,守将突然投诚,城门大开,东军众将鱼贯而入,东王一马当先,面上春风一片。
慕容缺落在人后,马踏着长街,声声茫然,其实却朝着命定的方向。
“喂!”路过一座绿意透墙而出的宅院时,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唤:“我说过了,去不去投军的,应全凭自愿,你们这算什么,强抢吗?”
苏蔓——慕容缺这才想起从怀中掏出那尽碎的瓷瓶。
想起瓷瓶和这声唤的主人,都叫做苏蔓。
然后他踏进了宅院,不确定是什么促使他踏出这一步,两次机缘的相救还是那和记忆里七分暗似的唤。
院里有几十个将士站着,正是东军部众,而迎着他们手中刀光的,却是三支破空而来的急箭。
箭未落,弓已满上,还是流星追月,还是聂云铮,此番守着的却不是城墙,而是身后着一件淡黄衫子的女子。
慕容缺从暗影里现身,几乎是本能的抽剑而出,后发而先至,剑尖依次迎上箭势,最后一支箭挡却时,离那为首的将士心门只有半寸。
“将军。”众人见他现身,想起素日威严,心头皆是寒潮一掠,不由齐齐后退半步,半晌才敢发声:“这苏府是远近驰名的医馆,军中伤兵满营,我等奉东王之命,邀那苏大夫投军,想不到这新近投诚的败军之将,竟敢出手阻拦。”
慕容缺抬眼望去,聂云铮白衣如常,苏蔓眉心高隆,显然正是气恼,身旁两个上了年岁的老者,一个长须飘飘,该当就是那闻名的苏大夫,而另一个却面蒙轻纱,只露了一双眼和满头白发。
“回吧。”他发话,冷淡如常:“这样老朽,还从什么军,怕人没治好,自己倒先不保了。”
众人虽念着东王号令,但也不敢触怒于他,不服也服,只待收队离开。
“稍等。”身后突然有人发话,片刻已到眼前,指尖一掠,搭上慕容缺腕脉:“公子,且留步,老身为你号上一脉。”
言下轻纱微颤,正是原先在苏蔓身侧低眉顿首的年长妇人。
慕容缺大惊,这人身子飘近,竟和那陈朵一般鬼魅,轻飘飘无有一点声响,而那搭上他脉的手指,且不论他如何施尽百法,都似根轻鸿,着处无力,却附骨不落。
这一树碧绿下的寻常院落,竟藏有这等高手。
“悲回剑法。”那妇人眼波一转,光华如电,杀机陡现,转瞬又隐没无踪:“公子,谁教的你这路悲回剑法。”
“你积郁本深,这剑法心诀是凭郁气催动内息,威力是大,但于身大碍。”
“你若任凭郁气行走百骸,伤心处又复伤心,怕是熬不过三个春秋。”
“告诉我,是谁教的你这路剑法,我来为你调息,或者还能多活个三五年。”
夏末遇着高手,暖风煦煦,却一言冰凉,判定他生死。
慕容缺见她附腕的手不再执着,一回身拂落,步子迈向门外,没有片刻迟疑。
仿佛那忠言相告的,是阳春白雪,河柳细风,反正于他无关。
片刻聂云铮就已跟来,不疾不徐,与他维持着约莫三步的距离。
“喂!”身后突然有清脆声音,回首时苏蔓正站在长街,淡黄色衫子,下摆绣着枝蔓缠绕的竹萝花,正衬她容颜清丽。
见慕容缺回首,她碎步疾赶上来,气喘吁吁:“我爹娘说了,由我代为从军,待我收拾好东西,即日就去投营。”
慕容缺扬眉,目色冰凉,渐渐唇边添了不屑:“那军营帐下,哪是你该去的地方。”
苏蔓也不回辩,只是安安静静望着他,温柔却坚定。
“随你。”慕容缺避过她眼光,一拂袖离去。
就今日的他,游于表面的善,已用到了极致。
余下白衣的聂云铮,在原地把脚跺了又跺,终于还是一咬牙,先追着苏蔓而去。
东军占了丽宛城,自是选那深宅大院暂作总部,这番选的,是一处幽深的庭院,看得出主人颇有品味,门内影壁后,花径悠长,林木清秀,夏末却有早菊盛开,一色的雪白,只中间染着些微黄,正是含蓄却难得的珍品:残阳照雪。
慕容缺身后跟了众将,再无别的去处,只得踏进了这庭院,一路泥上足印凌乱,已将磊落大气的花园破坏大半。慕容缺蹙了眉,心事渐重。
出得城外,有的是开阔地扎营驻寨,这样扰民,怕只会失了起军的根基——民心。自己若昨日夜下求死得归,这样年少不通晓运军之法的东王,真不知还能前去多远。
念想还未断,已看到了一面边角绣着密集绿叶的黑旗,正是标识他玄衣部首领的居所。
迈得门去,夏末傍晚的阳光依然强盛,一个人端坐在椅上,麻质长衫,宽袍下摆及衣襟绣了吉祥如云,捻金线绣成,本极富贵,到了他身上,却只剩了安静宁谧,淡淡出尘。
听到声响,那人才将脸从暗影中闪出,丹凤眼,苍白剔透的脸,仍是初见时模样,十数年光阴掠过,只余下更深寂寥,更隐匿心思。
“陈朵?”慕容缺怔在门楣,今日故人良多,先是聂云铮,再居然是这皇上近宠。
“想问我为什么来?”陈朵还在那椅端坐,眼是亘古不变的温和,却穿得透一切迷障阻隔。
“我来,是因为我知道,你想放弃了。”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十二年,不说过去将来,至少现在,我可算是最了解你的人了。”
慕容缺兀自站着,斜阳渐渐沉去,沉默依旧,可心却有些疲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