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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公子。”他摇摇头,淡淡叹息:“枉我真心敬仰你一场,敬你刚直坚忍。到如今,你生你死,就只为了一个慕容淳,就再没别的牵挂抱负了吗?”
抱负?慕容缺笑了,少年不负凌云志?多么遥远的字眼。年少时是有的,那时的自己,性格其实矛盾,自小被训练着坚毅果敢,本心却极清淡平定。
所谓抱负,就是守着所爱,让所爱不经风雨。守着家园,让追随仰仗他的人不遭欺凌,安定且富足。
只可惜,又止不住一个冷笑浮上,慕容缺拿眼与陈朵对望,这样平庸却其实高贵的抱负,早终结在那一场噩梦不能醒来的永夜。
陈朵迎面接过他那一个冷笑,禁也觉着心头一痛,再挂不住那些慷慨陈词。
“好。”他言语里退了一步,人却进了前:“就当你只为慕容淳。”
“你以为,你将他扶上高位,他又心计深沉,平日里戏做的高明,得了所谓人心,他就能一路平坦吗?”
“武艺不精,战法不精,没有实力,就只有营计算谋,这军中能者千万,他一旦失了依靠,哪一个不能取而代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苦痛,皆是因为他,你还这么天真,以为那个慕容淳,还是朵晶莹的花,会禁不起这么一点丑陋的事实吗?”
“看不清慕容淳的真相,不怪你,父母看子女,都是蒙了层纱的,看到的,尽是好的,不好的,也自有缘由,怨天怨地怨自己,反正不怨他。”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只一件,你也别问我从何得知,可不可信,只管听着。”
“初投军时,玄衣部本有主帅,慕容淳极尽讨好,嬴了他欢心,自己也确有才干,所以不出两年,便做了第二把交椅。”
“也就个把月后,机会便来了,攻城站,主帅在城头,肩中了箭,身子歪斜,眼看坠下城去,离他最近的,就只有慕容淳。”
“可惜呀,他拚了命,扑了全力,却只差一点,人坠人了另一个世界,他手里攥住的,只有一角衣衫,还有久待的那把交椅。”
“你是个年近四十,久惯沙场的人,不要告诉我,这当中的千钧一发,生死荣辱,机关城府,你体会不得,了解不得。”
陈朵拿眼瞧过慕容缺,见他垂了头,并不辩驳,这才长吁了口气。
到底是成熟坚强的男人,事实终是事实,就一万个心头不甘,也知道自欺无用,不如接受。
“所以说。”他回头,从案上取下一柄乌黑的长剑:“你欠慕容淳的,不是前程和富贵,而是武学修为,领军谋略,以及良善和忠勇的理由。”
“你远没资格放弃,你还欠他良多。”
“这柄剑,是我新近得的,留着无用,就送给你,剑名莫问。”
他将剑递到慕容缺掌心,乌黑的鞘,慕容缺拔剑出来,剑身也是乌黑,送到暗处,不同寻常长剑,遇暗会闪着刃光,它仍是黑墨一片。拿到亮处,却反倒比骄阳更亮,淡金光芒从剑底伴着锐气流向剑尖,几乎可以听到光华升腾碰撞后“叮”的一声脆响。
“好剑。”慕容缺将剑持起端详,有着剑客得觅良器的欣喜。
片刻后突然一个疑问升起,被剑触着的灵光:“只是,剑不该叫莫问,该叫悲回。”
他明显感觉到陈朵一凛,虽然极度克制,但还是从深处一凛。
他反问,漫不经心得刻意:“你从哪里得知我授你这路剑法的名号?”
“也不稀奇,本是寻常套路,因人在宫里,要避些江湖上的名讳,所以才没告诉你。”
“这倒好,有人识得,怕是同门吧。你方便告诉我此人去处,叫我相认吗??”
慕容缺摇了摇头,有种强烈直觉,这是个绝对该当保守的秘密。
屋内空气顿时凝滞,原来因前缘了解渐生的暖意被沉默撕裂,余下隔阂和猜忌。
慕容缺低头,只望见陈朵衫子的下摆,如人般静默,十二年宫中生活,他可说对自己已极尽友善,但这样的人,有太多秘密,身世,武功,来处,所有的探究前去,最后都终止于他的静默。
太多秘密的人,似团白雾,飘移不定,终还是难以信托。
陈朵识趣,见再无话题,身子飘忽,一下闪出门外。
这轻灵鬼魅的步伐再次重演,慕容缺已然可以断定,他与那蒙面妇人武功定同出一脉。
离门丈外,陈朵突然回头,侧脸被斜阳镶上一层金边。
“这次来,我想说,我绝没有受谁差遣。”
“当日里见你,我就觉得见到了另一个自己,没有别的,我只希望我没做到的,你能做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完全领会话中意味,慕容缺却觉得,至少这句话,是出自他本心,值得相信。
陈朵衣衫刚没入拐角,一袭黄衫已透了进来,颈子伸得老长,见到找寻的慕容缺,连忙急赶过来,肘下包袱瓷瓶互触,一阵乱响。
慕容缺径自在屋中坐定,摩娑着乌鞘剑,苏蔓站在门外,又清清楚楚唤了声:“喂!”
见他反应迟钝冷漠,苏蔓也不觉尴尬,很自然迈进门来,肘上包袱置于案上,打开结,是满满一桌青瓷药瓶。
自这刻起,慕容缺开始明白了她与柳云的区别,同明艳晶莹,但一个是琉璃,高贵易碎,一个是蚕丝,柔软却坚韧。
“我听娘说,你脉相甚虚,除了内郁,当还有外伤。”
“在哪里。”她移步上来,仿佛这是她自家院落,大方而磊落:“可否容我一看?”
本是拳拳好意,但慕容缺听来,却突象如被火炙,一下跳脱,远远倚向墙角。
这身体上,有谁也触碰不得的禁忌。
“我自死我的,有与姑娘何干?”要她放弃,一出口就是冰冷决断。
“自弃,你这又何苦呢?”苏蔓淡淡扬眉,周身散发安详悲悯气息,竟与本来清朗个性毫不冲突,端是个开朗与温婉并存的少见女子。
“军中既众人都信奉千业教,公子当也知晓千业教教义。”
“其中一条,是教导众生,痛的尽头,未必就是伤逝。痛苦本身,是为着让我们看清生命的寂寥,除去物欲,懂得哪些该当放弃,哪些该当珍惜。”
“过去固然痛苦,公子。”她缓步向前,温柔轻盈:“但也是财富,不值得为此放弃将来。”
哪知临墙的慕容缺却突的一声冷笑,抬眼望她,目光犀利:“敢问姑娘,初来乍到,你如何得知我军中众人信奉千业教。”
“军中各色旗中均绣有繁叶,千叶,音同千业,可不就是千业教的标识吗?”
“朝中布令,凡国中人一概信奉佛教,余者全为逆教,早在中土不能立足,”
“敢问姑娘,在这丽宛城中,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域外逆教的标识,还对教义如此熟知?”
这连番追问下,苏蔓无语了,大约是在追悔自己失言。
秘密,慕容缺轻笑,抬手抓起案上长剑,避开苏蔓,就欲离门而去。
原来,每个人都有秘密。
所以说,他抬手看着那剑,突然明白,陈朵为何将剑取名莫问。
莫问剑,前尘莫问,当暗处,莫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