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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然却自收干了泪,抿抿鬓角,来到慕容缺跟前,掏出一本淡黄卷册:“这是他先前交代,要我在他死后交给你的。他说,有菁圣女调养,你身子当会无碍。这是他鹰翔门的内功修炼法门。他只是想,别叫这几代流传的内功真的折损在他手上。”
“当日我就奇怪,他象是料定自己会死,而我会留得性命一般。还详细描述了这里方位,说是我来日可以投奔。”
“今日看来,他是早有谋划。”
“慕容公子。”言行至此,她突然将衫一掠,盈盈下拜:“我有个不情之请,若公子功成,可否替舒墨报了此仇。”
“舒墨本意,可未必是想着要复仇吧?”慕容缺只觉得呼吸窘迫,身子都似要被阿那然灼热眼光炙穿了一个洞,要想拒绝,又从何开口。
说到底,还是不能为自己而活吗?
他弯腰扶起阿那然,忽而有种宿命的哀愁:“我若不允,你打算怎样?血溅五步,以死相求吗?”
“是。”阿那然抬首,身体发肤,每处都散发着无所挂记的决绝。
恨,责任,是可以强加的吗?慕容缺有些不甘,但这些话,终没能出口。到最后,还只是点了点头。
阿那然展颜笑了,又自怀里掏出一幅羊皮地图:“我从阿那朵多年,这是千业教在中原总坛地图。每年六月十五,教内圣日,阿那颜在中原所图甚大,应该会亲临总坛,鼓舞士气。”
“但有个问题,有阿那颜在,或者阿朵也在。他人不坏,但武功卓绝,自小被阿那颜抚育长大,定会誓死护着他姐。”
“前途艰险,我和舒墨会在远处祝福,盼你们功成。”
听得话里意味不对,却是晚了,阿那然早震断心脉,身子萎靡倒地。
苏菁怒极,恨她舍生,这当口,仍止不住质问:“舒墨苦心,不就是为让你活着。你就忍心这样负他吗?”
阿那然轻轻笑了,生命耗尽,似乎隐约得见了另一个世界里舒墨的背影衣角:“我早先服过教内蛊药。”
“这刻不死,莫非还还等着圣日毒发。去求我杀夫仇人赐给解药吗?”
“象这样,我随他去,奈何桥上,也许还能一见。”
“不是最好?”
是夜不得眠,慕容缺在短暂梦里醒来,觉着心口似被块巨石压着,不得呼吸,一阵起伏过后,却是吐了一大口血,将被角染得猩红。
“你醒了。”黑暗里有人挑亮油灯,是苏菁夫妻,神色凝重。
苏父先自移步过来,搭上他脉,脸有忧色,缓缓摇了摇头:“我早说了,他身子虚弱至此,若修炼这样阳刚内力,可不就是寻死。”
苏菁倒是痛快,直言不讳:“若不练,每日靠药吊着,半死不活,也就能维持个三两年。”
“若练了,依着我们法门,倒是能痛痛快快的活个一年半载。”
“这两样,不论换了是谁,都会选后一样,慕容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苏父显是与她意见不合,从来退让的人,竟也恼了:“医者心,向慈悲,你倒忘了吗?活着一日,也是活着。你自己恨那两姐弟入骨,人家可未必偏要舍却性命,来代我们报仇。“
“况且,蔓儿对他痴心一片,你倒忍心,叫蔓儿失却所爱吗?”
苏菁烦恼,在屋内来回踱步:“我早想说,这小妮子,也习了医术十数年,这刻偏就傻了,不肯承认情郎时日无多,自欺欺人。”
“倾心爱慕,起先倒是美好,过了个一两年,他瞧不见了,身子也不能动,吃饭方便,都得要人伺候。人也干瘦,再无现下一分俊美。到那时,所谓爱恋,哪还有一丝美态,只剩下责任厌倦。这些,她就是不明白!”
话似无心,其实万分尖刻,将慕容缺心肺刺穿了万千个大洞,沉默里,却又越想越是,这冰凉凉的现实。
见他不语,苏菁不耐,一甩手:“也罢,本来不能勉强,我也活得够了,自己拼得一死,未必就要求着旁人。”
正待拂袖而去,那端慕容缺抬了头:“你说吧,什么法门。”
苏菁忙急急道来,说是选个适当时分,当他身周气穴全开之际,她与苏父将自身功力输入他体内,助他将舒墨的内力纳入正途,可以自由应用。
但舒墨内力虽足,武艺招式却是低微,慕容缺大可不练,她千业教另有至强剑术,若修为足够,当可与陈朵一拼。
言行至此,她却有些犹豫,短暂沉默,这才继续:“不过,这承影剑,剑术霸气刚强,自我教迁入柔然国来,还无一人练成,单凭舒墨内力,便加上我和她爹的,怕也是难在短期内得有所成。”
“除非……”她一咬牙,不再犹豫。
“除非你服食渡劫散,激发出身体里所有潜力。”
“但这渡劫散药性阳刚,加上舒墨炙热内力,在急速耗尽你生命之余,也会尽伤肺腑,叫人十分苦楚。”
“总之艰险万分,愿不愿的,你仔细斟酌,我言尽了,所有厉害,可没半点遮瞒。”
慕容缺听着,似是十分仔细,又似神魂出舍,半晌才有应答:“苏蔓呢,她可知晓。”
苏父垂首:“她睡了,苏菁怕她坏事,在她茶内落了迷药,这夜,她是不会醒了。”
“至于明日,知不知晓的,那全由你。”
慕容缺瞧了窗外月亮,语声淡淡:“那好,就别叫她知晓。”
而后放平身躯,自顾睡下,意为送客。
苏菁不解,还一径追问:“怎么,你到底愿是不愿。”
苏父忙扯了她袖离去,出了门,兀自责怪:“你听不出,他是允了。”
“你今日出言如此刻薄,还一味相逼,是有些过分。”
苏菁反唇:“都象你,性子这样软懦,咱可就永远只能心怀旧恨,任人宰割了。”
天渐渐亮了,半空里透出一点幽蓝,不知被什么样的心绪指引,慕容缺缓步在院内踱着,最终来到了苏蔓床前。
被落了药,她睡得沉了,侧卧,蜷着身子,小婴儿的姿势,只是眉还蹙着,象什么心事挥之不去。
在床侧站了良久,心头微酸,慕容缺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她额,抹平了那紧蹙双眉。
苏蔓翻了个身,口中喃喃自语:“别,别离开。”而后又将眉锁了,怎么也抚不开去。
再过片刻,日头东升,光线透过窗格,映上她脸,脸上极细小的绒毛折返光亮,拢住了她脸孔,美得圣洁晶莹,恍似个梦。
她睁开双眼,慕容缺正在床前坐着,神色是温柔的,但不知为何,又隐带了心酸。
“可惜,苏蔓,可惜我时日无多。”他说,话里漾着叹息。
苏蔓不解,想着安慰:“前日我听说,成王府上有人献上人形人参,正对你气血虚症,赶明儿我去偷了来,咱服了,慢慢调养,总有痊愈一天。”
慕容缺瞧着她,只一眼,就瞧出了这话里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