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申体心注意到连长的脸正在慢慢涨红，眼睛往小文那里斜了几次。小文在哭，没有哭声，只有泪水扑簌簌地流。
“够了没有？”韩延庆终于喊出来，“别像小姑娘似的，我见不得。”
文幼立即抬起双手抆泪，手心反过来用手背抹。他朝石壁转过身去，继续擦着，喉咙底下发出一个喘不过气来的“呕”的一声，两块肩胛骨上下抽动，尖尖的屁股往上提了一提，屁股尖坐得红红的，起了一些硬皮。他把拧下的鼻涕抹在一截卫生纸上，往洞口钻。在工字钢加固的洞口下，淡淡地铺着白日里清凉的冷灰一般的阴影。在这同时，韩延庆一直扭着僵硬的脖子，盯视着小文。他脸上的那层紫红色的恼怒迅速变淡而消退，就像一滴墨火落在流动的清水上。
申体心想提醒韩延庆注意，他们是不是该把无能为力的懊恨发泄在自己的通信员身上。这时苗青垂下脸，悄悄地抹去含在眼眶里的泪痕。当连长的目光从洞口那边缩回来时，小苗已经哭泣过了。他也没有哭出声。今天，苗青比小文要坚强。
小文这娃娃也真是的。由连长那句批评话，申体心想起在一些城镇的拐弯墙壁上常写着这样的字：“此处严禁大小便！”这件事不能责备小文、小苗。开始是一枚燃烧弹落到洞口，然后把人烧着了。同一哨位上的几个兵都说任宠表现得很沉着也很勇敢。抬下去的时候是好好的。申体心问过医生，保证不会有意外，师医院说得更肯定，只有少量皮肤中度烧伤。他当时还暗暗为任宠高兴，任宠离开这里了，他们还要为他请功。在后方由绿色和白色组成的同情心中，任宠消失了。严重感染，导致败血症。小文和任宠是好朋友。应当让小文哭一场吧。他们没有权力阻止小文哭几声。不过，现在也不是抒发感情的时候。什么都要看时间、地点和条件。连长也没有错到哪里去，他们不能创造适宜流泪的条件。
“现在还不能肯定是哪一方的责任。”申体心说，“师医院去了一名院长，一名所长，一名主治医生。”
“那边怎么说？”
“认为师医院前期不够重视，消毒不严，导致大面积感染。”
“要追究责任？”
“有这个意思。电话上说得含含糊糊。”
韩延庆在铺边上坐下去，身板挺得笔直，两只手撑着膝头。“责任明确了，也就对后来者有点好处吧。任宠呢？还是这样走了……”他目光直直地望着申体心，望了足足半分钟。然后他的目光落下去，落在自己的抑制上。
“那医院里几个对烧伤有研究，在创伤外科上很有经验的医生，不知怎么的，正好都去后方了。”
“别说了。说那些，什么意思都没有。说出来你又不容易接受。打仗，冲锋陷阵，其实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听到的有些事，让你窝心。”韩延庆右手在大腿上搔着，搔出了一道又一道白色的指甲痕。“现在我想的是，如果现在让我转业，我会去做生意，用尽可能最卑鄙的手段，把那些笨蛋口袋里的钱统统掏光，至于他们会不会饿死，我将不予理睬。我会这么做，直到我被他们整垮。”
“到时候你就不会干了。”申体心说，“我们不是这号人。我不是，你也不是。当兵当上十多年，很难再去生意场上混了。成功的概率很小很小。”
韩延庆挺起了硬直的阴阳怪气的眉毛。小文从洞口走进来。怀里抱着那只白母鸡。这白母鸡有好几天不到他们这里来了。他抱着她走向小壁洞，低着不高兴的脸蛋，嘴角紧闭又往前翘，手捋着鸡翅膀。韩延庆斜着眼睛，吐出舌头，舔着无话可说的嘴唇。忽然好像想出了词语，对小文说：
“不是我不让你哭，小文。等到我们下了阵地，我会带着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兵，一起到任宠的坟墓那里去凭吊。这样行吧？”
小文在那里点点头。
又牺牲一个，申体心的心里也很不舒服。在同样长的防御时间里，他们的老大哥部队和友邻连队在阵地上牺牲的兵都比他们的多。他们其实创造了伤亡最少的纪录，虽然这纪录拿不到金牌。
心里的这种不舒畅，很糟糕，还不能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申体心近来老想到一些不太合拍的事儿：女儿、老婆、菩萨、人与人之间永不可能达成的平等、大小便、理想、个人能力、残废疾病、枪弹、蚊子的叮咬、思维水平、社会进步、哲学、圣人、千足虫、地雷、饮用水、阵地垃圾、集贸市场、进口商品、物价上涨、万元户、走私香烟、毒品……都是不相干的名词和概念。申体心无法从一大堆无甚关联的事物中理出头绪，更不要说从中抽象出某种具有真理性质的观念。所有的结论都不可靠，都会出现强有力的反证，人人都在慷慨激昂地说着同一件事，说到最后仍然是枘凿不合。这也许正是真理的本相。到头来，他不能不处理一些琐碎的、令人厌烦的、庸庸碌碌的事，费尽心血却一事无成，没有令他满意的成就感。他们现在不穿衣服，不过是因为湿热，可或许在实质上有着最为圣洁的哲学意义。
实际的战斗生活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现在，他们已经渐渐地学会了幽默。有一次他对连长开玩笑，你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世界治理好吗？办法有一个，所有的人都像他们一样不穿衣服。前天团里来了一个干事，是和军工一起上山的。他给他们背来一些精神食粮：棋类、扑克牌和通俗小说。申体心翻了翻，这些书里全写的是武侠、公案、爱情。五分钟以后，这个干事脱光了衣服。他说，你们这个山洞确实像大澡堂一样。他说出真正的原因了吗？申体心想没有。这个干事看到他们都这样袒裼着，毅然把衣服扒光，这是为了和他们密切感情。申体心说笑话，如果他们这里来几个女人，看到他们的模样，也会像这位干事这样做，以便和他们更好地相处。说到这儿，连长韩延庆也乐了。他举了一个史实：希腊人曾经不穿衣服，所以在当时十分强大。
在申体心这样想着时，韩延庆用打火机烧掉他那曾经的女朋友宁可儿给他的几封信。他把纸灰用纸片兜起来，装进一只写好通信地址的信封里，用糨糊把它封上。
“我把它寄还给她。”韩延庆问申体心，“你说这主意好吗？”
“不算好，也不算坏。”申体心说，“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也许，我是说也许，更好。”
“你什么都没有说啊，老哥。”
“你这样要表示什么意思，你想清楚了？”
“这是一封从地狱里发出去的信。表明，她也不必再等我的信了。”
“这算一种创造性的想法？不像吧？要我看，这留着，留给自己，做一个永生的纪念！”
“嗯？”韩延庆愣了一下，思索起来，过一会儿，手背在信封上拍一下。“好，好主意！留着，给自己留着。这倒是一件特殊的战场纪念品。”
“这就对了。何必去计较那些是是非非。古人讲，‘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这个意思嘛。”
韩延庆把那封装了死灰的信放在枕头底下。“留着，对，预留一件战争纪念品。作为战争纪念品，这就绝对具有创造性了。”他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嘿，老哥，人的智慧是不是和年龄有关系啊。我这个人是喜欢自作聪明的，也不忌讳别人这样看我。可是，自从和你上阵地以后，我常常发现你老哥还是比我多那么一点儿智慧……”
“谦虚起来了？看来你还会进步。”
“呵，你瞧瞧，这事怎么闹的？关存道都休息三天了。”
“三天了吗？你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