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是廖成先把邹旺泉拉进山洞的。“给我安安心心地坐着!”廖成先说。他逼邹旺泉坐下来,坐在他的身边。现在他把邹旺泉关在山洞里了。他寻思着是不是在山洞口装两扇大门。这两扇大门,应当非常结实才行。
“你要不自觉,我就在洞口装两扇大铁门,把你锁起来!”廖成先说。他的意思是,他说得到做得到。
邹旺泉笑嘻嘻地望着廖成先。还笑呢。可廖成先不想责怪。
白天黑乎乎的。
一只老鼠跑进雨水中,皮毛光亮,肥头大耳,身体很健康。它站在弹坑边望望对岸,跳进雨水中。弹坑好像天池。老鼠是天池中的游泳健将。爬上对岸,一溜风地跑。它拱翻了一只粪便罐,被压在底下,好像戴了一顶太大的钢盔,好一会儿才钻出来。它在找吃的。肚子又饿了。廖成先对老鼠们够“孝敬”的了,每餐饭都请它们先吃。他没有亲爹亲娘可孝敬,把这份孝心献给战场上的老鼠了。它们吃饱了,廖成先才吃。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米开广当哨长,也是先喂饱那些蛇,才让哨员们吃饭。只不过,米开广有特殊的知识,知道“噀酒制蛇”,他廖成先却想不出制伏老鼠的办法。这野山上老鼠太多,使用灭鼠药毫无意义。
霍士尧的左脚炸断了,廖成先“又”想到了。接电话的是邹旺泉,转告这消息的是邹旺泉。连首长对这些事情不隐瞒,目的只有一个:提醒他们随时提高警惕。可是,邹旺泉的胆子越来越大,老是想往哨位外面跑,就不怕踩着地雷。老乡管老乡,对廖成先这位哨长来说,现在成了一个严重问题。战场上是不能讲“老乡观念”的!
“你说霍士尧的脚炸断了,这是真的吗?”廖成先问。
“你问了七次了。”邹旺泉说。
“我问那么多次了吗?”
“不。”邹旺泉说,笑嘻嘻地望着他,“这是第一次问。”
廖成先想,我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一件事老问老问。“游戏”开始了。廖成先决心把这一“游戏”玩到下阵地那一天为止。哨位上只有他们两个兵,这“游戏”玩得下去,不可能被旁人戮穿。嗨,太气人了!那天,指导员“又”来哨位上找他谈心。谈完后,“还”拉着邹旺泉到洞外--那个清晨大雾弥漫,他们可以在洞口边大胆放心地悄声说话,不必担心对方的狙击枪手。邹旺泉进洞后神秘兮兮的。确实,一点不假,邹旺泉那动作和神态中有一点“神秘”……那好,咱们就来玩一个“神秘的游戏”……
“霍士尧是谁?霍士尧叫什么名字?”廖成先问。
他又像最近几天那样坐着了,张开双脚,低着头,一动不动。邹旺泉无事可干,无话可说,就去擦枪了。也难怪指导员“起疑”吧?这些日子,他廖成先的“思想问题”很严重……到了这阵地上,邹旺泉才认真地擦枪。上阵地之前,哪怕是战前训练以后,三排七班的邹旺泉也要二排五班的廖成先帮忙擦枪。邹旺泉可算抓住并很好地利用了廖成先这个孤儿的全部弱点:生怕遭到他人的冷落和歧视。上了阵地后,邹旺泉还想让廖成先帮他擦枪,廖成先不干了。不过,即便廖成先没有明确拒绝,邹旺泉也知道自己的枪应该自己擦了。每当邹旺泉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擦枪,她的影子会和邹旺泉重叠。她学会擦枪了?学得还真快。廖成先以为她学不会的。她一赌气,就把擦枪学会了。但是,她还不会打枪……事实上,邹旺泉的射击水平,和人称“学生官”的阵地长侯春茂差不多。那天夜里,趁着敌我双方的炮战,邹旺泉打空了五个弹匣一百五十发子弹。全部子弹加在一起,可能没有射中一粒雨珠……
“你在笑什么?”邹旺泉在那里问。
“这雨丝好像针一样。”廖成先说。
天在下针。这么多的针落在地上。地也是怕痛的。土地、石头,一样怕针扎。但廖成先不怕扎针。这么多的针扎在廖成先身上,他就没有感到痛。这些扎在他身上的针,还都通了电。
“你哼哼什么?”她问。
“我没哼。”廖成先说。那些针扎不到他,他就坐在家里。他家的房子虽然旧一点,老一点,可天空落下来的针扎不到他。
她笑眯眯地摇了摇了头。你说那个男人有多坏,把她的头发都剪短了,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的。
“你哭过吗?那个男人对你这么凶狠。”
“你又没有见过他。”她说,抖了抖擦枪布。
她一定是被那个男人吓坏了。把她弄到广州,教她擦枪。这样的事,哪个女人不害怕。她害怕了,所以逃跑了。廖成先见过那个男人,不是一次两次。廖成先见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他,出钱从她哥哥手里买下。他是个癞子,一只脚有点跛。地雷炸了一下,这只脚就有点跛了……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廖成先说,“你现在总算知道自己擦枪了。”
“管管你自己吧。”邹旺泉在那边笑。
“你那天夜里打掉一百五十发子弹,打中了几个雨点?”
邹旺泉走到洞口来了。“你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廖成先不回答,头不动,眼不眨。
邹旺泉竖起右手食指,在他眼前横来横去,横了三次。廖成先就是不眨眼。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霍士尧的脚被地雷炸断了……”廖成先说。
邹旺泉怪异地笑了。还笑。你笑什么啊?
霍士尧的腿不应该被地雷炸断。这家伙精得很,身体又强健。很可能,是被哪个男人故意打断的。这个霍士尧是谁,廖成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她说廖成先是女的,简直疯了。要是他把部队发的津贴费都给她哥哥,她哥哥会把她卖掉吗?可是,廖成先晓得她是女的,这一定的。他永远都不会弄错。
她很聪明,所以廖成先同意放弃一部分权力,由邹旺泉接电话。“喂!”她说。话筒紧紧按在她的耳环上。她背朝廖成先说话。她好像怕他听到电话里传过来的话。听到的声音,廖成先不一定明白;听不到的声音,廖成先大部分能够猜出来。说来你不相信,当然廖成先这样说并非强迫你相信。老早就死了的爹娘--你们的爸爸妈妈也都死了?--爸妈死了以后,廖成先总能听到他们对他说话。邹旺泉接打电话,用不着怕廖成先听见。她可能也瘦了。脊椎骨像一串念佛珠,一串糖葫芦。肋骨等于两扇猪排骨。以前她没长那么多骨头。廖成先很难过,在她背上摸了摸。她的手反伸到背后抓住他的手。“走开!”她说,“不,我不是说你。”说着呢。她说他干什么?廖成先这人又不惹人讨厌。“他很好。你放心好了。不要乱动!你坐好。不不,我真的不是说你。规矩点……”
“谁给你打电话?”
“指导员。”
邹旺泉认识指导员?他们的指导员姓韩不姓申。邹旺泉什么时候认识指导员的?她怎么可能认识指导员?
“他会动员你回家。”廖成先提醒她,“家属来队,不可以无限期住着的。”
她放下话筒,不大高兴地望着廖成先。她怎么会认识指导员,怪了?
“指导员知道你在这里了?这下完了。指导员会强迫你回家去!”
“叫我回家?”邹旺泉笑了,大笑着站起来。
“你不晓得。这里不能来女人。这是战场,战场有战场纪律。指导员在战前讲了又讲。指导员的老婆也没有来战场探亲。上战场之前,指导员的老婆每年都要来探亲。现在他老婆就不来了。”
“别乱想了。”邹旺泉瞧着他的眼睛,“你累了,睡觉吧。”
“我不累。”廖成先说,“有你陪着,我就不累。我也不要睡觉。”
笑笑。站起来。勾着头走去,还在搔头发。邹旺泉的头发已经男不男、女不女的了。尤清园这家伙,没有比他更聪明、更坏的人了!义务理发员,在战场上不尽义务!
“你想跑了?”廖成先说,“你想离开我吗?你在这山洞里住腻了?”
“我想出去透透气。我憋死了。”邹旺泉弯下腰来望着他,“你听清我在说什么吗?”
廖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一会儿就回来。”邹旺泉望望洞口。他又想出去了,换上一个填满子弹的弹夹,“你能乖乖地坐着吗?你乖乖的,我很快回来。”
说去透透空气。狡猾狡猾的。
“廖哥,”她拍拍他的脸,“一定坐着,要听话。啊,要听话!”她退出去。她能倒着走路。
不能保证还能回来,她。把廖成先的冲锋枪拿走了,她。邹旺泉不是哨长,只配半自动步枪。她把他的冲锋枪拿走了。她顺手把洞口的两个手榴弹带走了。
那个男人一定给了她不少钱。她擅自跑回来,现在又觉得对不起他。廖成先不可能给她那么多钱。他没有钱。回来了,还要离去。那些炮弹箱里装满了新衣服,最新式样,都是那个男人给她买的。她不愿跟着廖成先。廖成先穷得一天到晚赤身裸体的,她看着不高兴。他也要穿衣服。他不是没有衣服。他把当枕头的包袱打开。廖成先不信他不会穿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发给他的,可是他要穿。他先穿长军裤,再套上短裤,尼龙的,有一点弹性。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把她留下的衣服都穿上。外套是背心和短裤。现在穿衣服讲究个性。她好像说过,对,是说过,说他穿衣服没个性……
廖成先早该想到穿衣服了。在她面前,一天到晚赤身裸体的,不怎么雅观嘛。她怕羞。廖成先不是不知道把衣服穿得体体面面,她看了会高兴。可是,这些衣服穿在身上,怎么像全身捆了绳子?要么是这些衣服变小了,要么是他现在长大了,长得太快了。廖成先不怕衣服大小,只要是衣服他就穿。他穿了衣服,她就会回来……
他往洞口外望望。他听到石头、烂泥、荆棘、小草在呻吟。天上落下来的针把他们扎痛了。可廖成先还要踩踏土地。这土地真是太老实了。
他不能坐在洞里。他要到洞外去等她。他钻到洞外,比老鼠的动作还快。老鼠算什么。老鼠不可能有廖成先这样能干。现在他就坐在洞口等她,胸前竖着步枪。很快他们又会在一起了。她的屁股结实粗糙,都是石头印子,脸上长满头发,胸脯像背脊一样,手臂像大腿一样。不晓得她会不会被地雷炸死。霍士尧刚被炸断了一条腿。廖成先亲眼看到霍士尧的脚被炸断。他的运气真好,炸断了腿,没有炸烂脚掌,没有炸烂脚背,没有炸烂踝关节,没有炸掉一只脚趾。人的脚是有点用处的,最好不要被炸烂。这片山上的青草都长不大,所以不能在这里养羊。廖成先很喜欢养羊,她也喜欢。
她从黑暗中走过来。廖成先知道你会回来。他想说,可是他没有嘴;他想跑过去迎接她,可他的脚也没有了,也被炸断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她说,“都淋着雨了。还好,只是外面的衣服有点潮。快进去,快!怎么不听话?”
廖成先没有脚了。刚才他一定坐在地雷上了。要不他怎么会没有脚?她没有忘掉把他的冲锋枪带回来,手上多了一顶破钢盔、一个火箭筒。她钻进洞。廖成先想跟进去,可他没有脚了。她钻出来,空着手。她拍拍他的脸,对他笑一笑。
“我在等你。”廖成先说,发现他的嘴还长在脸上,“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她把他拖进洞子里。他的脚没有了,还发麻,他告诉她。她说:“我给你按摩一下就好了。”她说,“坐的时间太长,一动都不动,脚上怎么能不发麻。”
他的腿还在吗?那么,霍士尧的腿肯定也还在。“霍士尧的左脚一定没有被炸掉。他是和我们开玩笑……”
“你太淘气了,把那么多衣服穿在身上!”她说着,从他的肚子里拉出两只脚,拉得长长的。原来他把两只脚缩进自己的肚子了,想想真好笑。你如果不想让地雷炸断脚,把脚藏在肚子里是个好办法。霍士尧少了一只脚,就因他没有想到可以把脚缩进肚子里藏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不是说只去透一下空气吗?”
“我到他们那边去转了一圈。”
“你的胆子太大了。以后不许你这样!”廖成先说。对她应当凶一点……
邹旺泉害怕了!廖成先可以肯定,邹旺泉害怕了。假如他廖成先“真的疯了”,邹旺泉还随便离开哨位乱跑,那么就等着瞧好了。廖成先肚里窃笑着,但“面不改色”。当哨长嘛,各有各的当法。米开广的代号是“猴子”,卫安的代号是“肥猪”,马中济的代号是“海马”,他廖成先的代号是“老鼠”(他自思,他这孤儿做人这么多年,时时刻刻就像老鼠那样活着,给自己取个“老鼠”的代号最合适)。这正如指导员在战前会议上开玩笑:“那我的代号就叫‘瘦狗’吧……”玩笑是玩笑,战争是战争。既然邹旺泉身上已经露出麻痹轻敌的苗头,下一步就可能出现严重情况。当然,这不是我这孤儿管得了的,而是连、营首长要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