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枪手]
出现了一个女兵,在望远镜里,距离缩到二十米。
只要把她从望远镜移入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这女兵死定了。实际距离三百米以外,都是他的打击区域。
好一会儿,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里是片小树林,最大的一棵树碗口粗,一半枝梢已被弹片削去。她的前面有些稀疏的小灌木,一支铁托冲锋枪倚在身边岩石上,也就是她坐着的那块石头上。石块仅半尺高,下半部分切入泥土中。这也是一片碎纷纷的小树林,小树条和树叶被炸碎了很多,于是也就成了一片碎纷纷的翠绿。她的周围散布着不少弹坑。从那些大小不同的弹坑可以想到,凡是这个战场上能有的不同类型的炮弹都曾在那里降落,有的弹坑已经长出了青草。这时空中掉着箭头小雨。她的头发有点湿了,一束头发咬在她嘴里。不知她坐在那里想什么。她脸上那种深思的表情令人哀怜。也许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时间有点久了,关存道感到头晕。
他在这么多“猎人”的日子里晕过去三次了,他想到。那两次头晕是因为天热。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一时不明白。可能是身体比以前虚弱了。自上阵地以来,阵地上的官兵,看到过异性的,他肯定是第一个。
狙击位置是不断更换的。老在一个位置,一旦暴露,也会遭到对方狙击枪手的猎杀。今天,他的位置在一片竹林里。这是一片筇竹。每一根竹,最粗的也不会超过擀面杖的直径,中空很小,堪称实心,砍下来就可充当拐杖。若在离地尺把长的地方砍断,再把根部挖出并捶碎,那就成为一把“竹掸帚”,比鸡毛掸帚更好、更耐用。有着盘根错节的地下鞭茎的竹子,其生命力无疑比树木强多了。在这片方圆不过三十米的竹林中,也有十多个弹坑,一些竹枝被炸断了,枯萎了,可这并不妨碍竹子的顽强存在和茁壮成长。照例,竹林下铺着一层厚厚的落箨,大部分是竹的枯叶,也不乏箨壳。竹枝的谡谡长杪,似乎不曾受到炮火的摧折,依然是那么风韵绰约,婀娜多姿。关存道伏在一个竹林前缘的弹坑里,身下铺着的,就是他从竹林下扒出来的干枯竹箨和竹叶,很多还是潮湿的,但潮湿没有关系。在射击位置上,关存道绝对不抽烟,这和会不会引燃枯枝败叶毫无关系,只和狙击枪手的素质要求有关。埋伏在这里,让他感到非常舒服,非常安全。前面,视野开阔,览尽群山小。也真是的,就他视线所及,没有比他所在位置更嵲的山头了。
他想起打第二十一个、第二十二个目标的情景。对面出现三名观察哨,拿着望远镜,全天候观察。他们的目的,显然是找到他的位置,找到他!然而,他先发现了他们。非常危险。他先开了枪。子弹从对方望远镜的左侧镜筒打进去,玻璃片发出闪光,那人立即消失,好像被当面击了一个几百公斤力量的重拳,另外两个观察哨消失了。再次发现他们时,他俩已拉开很大距离。他们在找他,想从刚才的枪声发源地找到他。然而,这边阵地上的乱枪扰乱了对方的观察。这是韩延庆连长自诩为雕虫小技的小战术,只要听到狙击步枪的枪声,就要打乱枪。关存道不慌不忙地瞄准了第二个。“何必在这时还要来找死。”他淡淡地想,心静得像一泓清泉--他正处在一个狙击步枪枪手最好的心理状态中。那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让关存道感到厌恶。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厌恶。较为正规的军队都不允许蓄胡子,没想到此人享有胡子特权。他瞄准那长着山羊胡子的颏部。疏忽了,骄傲了,弹着点高了,很遗憾,结果好像情人互相用嘴巴吮食水果糖似的,子弹从两片紧闭的嘴唇之间的这条肉缝塞进去。他望见,那山羊胡子的头猛地向后仰,似乎不想吃这颗糖,或者想拒绝这样喂他吃糖。后仰的幅度之大,使那撮大约有五公分长的山羊胡子翘了起来,准确地说,是甩了起来。恰有那么巧,当那胡子尖翘到最高位置时,一片好像被某只小山雀踩落的小树叶触到那胡子尖,于是一起向下坠,坠入人类最喜欢糟蹋也最喜欢保护的绿色中。
那天,在不到两分钟时间内,他吊销了两张在人间限期居留的绿卡。
陂陀的山势以及附着在各种地形上的景物已经引不起关存道的注意。稍能引起他注目的是,暗绿的杂树丛莽和芜草在不成大事的小风小雨里互相挤挨着搔痒。这时的雨,又小又细,又疏又懒,偶尔来那么一点,要是不落在睫毛上,还感觉不到。这种雨,落不到关存道身上。一阵风过,竹林里发出一片的摩擦声,眼角瞥见几片枯叶在竹枝间晃晃荡荡地不断滚翻着下落。竹林的正前方是陡崖,下面可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沟,传上来潺湲的流水声。现在从望远镜里见到,从那女兵的神态看,要是雨下大了,她不见得就能即时觉察。还有雾,缥缈的,隐约的,时浓时淡的,如同分隔舞台的纱幕,张挂在他的望远镜和那个寂寞的女兵之间。
现在她的小手指拨下了那绺咬在嘴里的头发,最后两根发丝用舌头尖顶了一下才吐出嘴唇。但是,她那手指并没离开唇部,倒是咬起那长长的小指甲来了。我们的女兵是不能养长指甲的,关存道想。她的牙齿还算涅白,但不能肯定。这张脸,在理论上评价,属于什么脸型呢?你瞧,尽管仔细瞧,反正她不可能知道你在瞧她。可以称为瓜子脸吗?不像,瓜子脸的颧骨不该这么高;可以称为枇杷脸吗?下巴太尖了;可以称为梨子脸吗?额头没有那么宽;可以称为鸡蛋脸吗?下巴没那么圆润;可以称为屁股脸吗?可那嘴巴是横的而不是直的……看来,特别是在战场上看来,所有形容女人脸蛋模样的词儿都是哄人们玩儿的。她的脸色不好,有点枯黄,没有那种红润。她的嘴唇,怎么会这样苍白?生病了吗?有一点不好作出判断,就是她下眼睑的水痕,那可能是泪痕,也可能是雨渍。她的头发不赖,乌黑而柔软,可为什么这样蓬乱,发顶显然也是被钢盔压过的,还没有用梳子或手指扒松,但也不至于如此散乱吧?对方的男兵大多没有正常理发,他们的女兵也不发梳子吗?她坐在树荫下。微弱的日光不曾在她脸上投下分明的阴影,可她脸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忧伤?
那片小树林,或能算一个幽秘的战场角落。在她的正前面,灌木枝头上,其实张着一张撕破了的巨大蜘蛛网,网上荡着一只死去多日的红蜻蜓和一只小蝴蝶。蜻蜓的尾巴也像一只铁钩,两只翅膀张开,呈现死之前竭力挣扎过的姿态。那蝴蝶很小,黑白间色,黑多白少,具体形象看不清楚。挂在蜘蛛网上的,还有很多蚊子,那就更小更看不清楚了。关存道从望远镜里望过去,其实需要透过这张蜘蛛网才能看到她。蜘蛛网后的这个女兵,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岁,还像一颗水蜜桃那么嫩,只不过像一颗被虫蛀的既缺水分也缺养分的水蜜桃。她没有像这个阵地的兵那样赤身裸体。她穿了女军人的上衣下裙。这有点可惜。不过,关存道,你有什么好为她感到可惜的呢?瞧瞧,那短袖衫齐及腰部,裙摆盖没双膝。她还是比较注意军容风纪的,因为她的双膝并拢,裙摆下沿只露出一小点膝头。可是,她的衬衫只扣住了一枚扣子,左边的领子没有翻出来,连领章也看不到。嘿,真讨厌,她的一只小手指头插进了鼻孔,像螺丝起子那么转动起来。这动作很不雅观。在她掏鼻孔的时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现在,从望远镜里望到,她是直接面对着关存道了。
“你想干什么?”关存道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心里明白,他正凝望她,观察她,但用的是望远镜而不是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如果是瞄准镜,他一枪就崩了她,让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用狙击步枪瞄准镜看到的她,比用望远镜看到的她要模糊一点儿。至少是现在,他还不想打死她。也就是说,她不想改用瞄准镜观察她。她对我方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这可以肯定。但她为什么坐在那里,这令关存道百思不得其解。我方这边的女兵是不准踏上第一线阵地上的。除非战争打大了,需要女兵来做救护工作。但对方,也只是传说,说是有自告奋勇的女兵来前线做安慰工作。“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男女安慰,打死不悔。”是这个意思吗?关存道至今也只是耳闻不知就里。那女兵的头发上,已出现白绒毛似的细小水珠,这在望远镜中可以看清。她好像又陷入沉思了。现在她面对着他的望远镜,头发都泻到前面,完全盖住了她的脸。可以看到她的手。她的手放在小腹前,十指相交,转动着。一阵风吹到那里去了。她面前的蜘蛛网动荡着,死在网上的红蜻蜓、黑白蝴蝶和小蚊子就在她身前晃动。
关存道瞥了一眼狙击步枪。四天来,这支枪还没有开过荤。枪口上停着一只大蚊子。“三只蚊子炒盘菜。”他立即想到当地的这句俗语。这里的蚊子大小都有,小的很小,大的很大。最大的蚊子,只要三只,就能炒一盘菜,拿它炒什么动物的肉丝,随你便,反正炒熟以后能够装满一盘。停在他的狙击步枪枪口上的这只蚊子,一条腿就有三公分长,其中一条腿已经伸进枪口中,好像在度量枪口的直径。因为瞧这蚊子,关存道的望远镜也转移了方向。再从望远镜中望,那蚊子的一条腿如同擎天大柱,还长着很多毛。他不想看,立即移开镜头。白花花的石头,都是被炸弹刚炸开的;巨大的蚂蚁嘴,在一颗椭圆形的虫卵上亲吻;迅速掠过的草石;许多苍蝇栖在一只罐头边上;一只小松鼠飞快地向树上爬;一条褐色的四脚蛇蹿向另一棵小树……当他的望远镜再度寻找那个女兵时,他觉得,在他的心理时间上,可能经过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小时。
再次找到那棵“半边树”时,他从望远镜里只看到那铁托冲锋枪,那枪仍然倚在那块石头上。以这支冲锋枪为中心,他用望远镜上下左右寻望。突然,他找到她了。她正走近一小片枝叶丛簇的灌木林。像她这么乱走,很可能踩响地雷,他想。这当儿她伸颈四望,仿佛在看四边有没有人,与此同时,两只手提起了裙摆。他的镜头开始发抖,使她在两个并联的圆圈中滑了出去。再把她摄进镜中时,她好像蹲在那儿了,密集的枝叶遮住了她的下身,只能从空隙中望到她的下身和一些臀部肌肉的少许点点,她的脸没有什么东西遮挡,看那侧面仍然是一副沉思的神情。他觉得她蹲在那儿的时间太长了,可她突然跑起来。可以肯定,她叫了一声,但实际距离太远,不可能听到她在叫喊什么。她跑出去两三米远,停了下来,慌乱地回望。遇到什么了?他猜测,有蛇追她吗?可是她弯下腰去,撩起了裙子。好像有几只蚂蚁在她腿上爬,她那忙乱的手一个劲儿地乱抹。这时她在空地上,脚边有个大弹坑,地上青草细密。她往旁边让了两步,把整条裙子都撩起来,扭着颀长的脖颈,头和身子扭动着,察看她的下身。她的手指捉住蚂蚁,还怕蚂蚁咬着手指似的赶紧把它甩掉。最后,她用力地抖动裙子,翻过来看了一遍。好像认定所有的蚂蚁都已清除,她嘟着嘴,做了一个苦笑的鬼脸。
爬到身上的蚂蚁确实比较可恶,他想。看她拍了拍裙子,向刚才坐过的地方走去。但她没有再坐下,而是捡起冲锋枪,姿态娴熟地背在肩上。这时她变得活泼了,脚步轻盈,姿态优美。她往坡下走了十多米,忽然站住,抬头向这边眺望。关存道右手放松开望远镜,移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那女兵的脸立即从望远镜中移入瞄准镜。他可以看到她的鼻翼的鼓动,看到她眨眼,看到她的小手指拨开一绺垂到眼前的头发。她想干什么?他猜不出来。他的右手食指已在下意识里按住了扳机。只要稍稍用一点劲,那女兵的鼻子就会变成一个血淋淋的洞,起码有一粒黄豆那么大……对不起了,小妹妹,他想着,不是我要和你过不去。她突然转过脸去,身体向右拐弯,隐入了绵密的树丛中。
过了一会儿,他想:我把她放跑了,我没有按下扳机。
雨逐渐下大了。细碎的小树林出现暗苍苍的深色调,雨在那里闪烁。一大片浓重的雨云像舞台幕布一般横移过去,把那小树林挡得一丝儿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