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哨长来接岗的时候都是半夜一点钟了。童世杰白天睡了一大觉,还想在掩蔽部里坐。缪云棠也没有睡意,可今夜是阴天,进掩蔽部的风把他身上吹得滑滑溜溜的,或许能睡着。夜晚的泥洞仍然闷,但同往日比,稍微凉快一点儿。
从左边的坑铺洞里流出的烛光映亮了过道。小洞里,尤清园扭身伏在弹药箱上写信。那封信在阵地封闭的时间里不可能往外送,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写。为此,另两个老兵不时地取笑他,可缪云棠挺怜悯他。再说了,要打发沉闷的无所事事的战地时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在缪云棠的坑铺洞里,贴了两张他从军工背来的醋瓶上撕下的商标,撕得没有一点儿破损。这是有技术含量的。谁敢对缪云棠说,他也能完好无损地从瓶子上撕下商标纸?缪云棠望着这商标,已望了好一会儿。这两张陈醋商标,是这个坑洞里唯一的装饰品。他们的坑洞里都没有装饰品。在缪云棠的家,他的那个小房间里,是有很多装饰品的--风景画,体育明星和电影明星,竹木布绒制成的小动物……缪云棠很小时就是一个人一个房间,因此他喜欢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按自己(后来是按她)的心意布置它。
“还有烟吗?”尤清园的脑袋几乎倒挂着似的伸进洞来。缪云棠的坑铺洞很低,比人行过道还要低三级泥阶。“得让军工弄一条烟来。”他解释。
“明天不是阵地开封了吗?”缪云棠说。
“已经是‘今天’了。”尤清园在缪云棠的铺端坐下,一起对燃香烟。尤清园望了望陈醋商标,可他脑子里分明想着别的事,比如,那封信需要怎样重写。
“上午,你可以把信带走了。”缪云棠说。
“你也不想睡吧?我去把蜡烛吹熄,过来同你吹牛。”尤清园钻出去。这看来是军人中的行话,把“聊天”说成“吹牛”,挺有意思的。什么话到了军人口中,都可能是吹牛。“上战场别吹牛,下战场再夸口!”这是“军队行话”。老兵看待缪云棠这个新兵的说法和口吻,有时候真让他受不了。烛光淡淡地在尤清园赤裸的身体后部晃动。他的屁股滚圆,可惜皮肤黑了一点儿。当然不能同她比。缪云棠心里突地一梗。并排贴在一起的椭圆形商标,好像人的脸蛋,它使他想到什么是酸的。
尤清园好久没过来,也许他终于想把那封信结尾。阵地封闭十天,他写了十天信,而且就写这么一封信。他重新钻进来的时候摸着胸脯。“脱光衣服过日子还是很舒服的吧?”尤清园笑道。可缪云棠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尤清园今天晚上有点神经病。为了那封信,他可是十天来都没有笑过。
“可是哨长……”缪云棠说了半句。他是说,哨长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全裸。
“卫老兵是好人,就是有点迂。”尤清园坐下,把胶鞋脱掉放好,“他会‘烂裆’的。你看他的裤衩有多脏,只有他才穿得住。”
缪云棠把装烟灰的罐头盒放在两人中间,底下垫一块小木板。不是怕棉被无意中被点燃。棉被绝对不会燃,他们的汗水早把它弄湿了,他们垫着的是“耐火被”。缪云棠放烟灰罐垫木板,尤清园就望着缪云棠的腿。他的皮肤比几个老兵大哥的白得多也细得多。“有点受不了吧?”尤清园问,“是不是?”
“有一点。”缪云棠说。修工事这么多天,在本哨位四个兵中出力气最少的就是缪云棠,可对他来说,把过去十八年中吃过的苦和受过的委屈加在一起,还没有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中给他的印象深。不修工事了,成天闷坐在无聊中,想复习功课又学不进去,还受到两个老兵的嘲弄,这更让他受不了。难道在没有战死之前,我,缪云棠,就只能接受无所事事的折磨?不过,缪云棠马上补充说:“现在还受得了。”
“有什么受不了,可以跟咱老哥说一说。至少,我们可以互相说说宽心话。”尤清园比缪云棠大三岁,却比缪云棠老成了三十年。尤清园在缪云棠面前总是自称老哥。让他这么称呼吧,反正缪云棠也没有哥哥。“我是从小吃惯苦的。这样的苦也没有什么。可我想,你大概没有吃过什么苦。”尤清园说。
“你小时候很苦吗?”
“你想嘛,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尤清园很小心地把烟灰刨在空罐头里。“我也是独子,这和你一样,可我经过的生活是不能和你相比的。我爸从来就不管我。幸亏我家旁边有一位大嫂,她处处照顾我。要不然啊,我长不了这么大。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你是在给她写信吗?”
“不是。给我的一位姨妈写的。”
“这封信这么难写啊?”
“我这位姨妈很老了,今年都八十岁了。写信,消磨时间,不也很好吗?”尤清园把烟灰弹在罐头盒外面了,于是他用嘴去吹。湿棉被上的烟灰没有吹掉,罐里的烟灰却被吹了出来。缪云棠让他不要吹了。“你在家里有女朋友吗?”尤清园突兀地问。
“没有!”缪云棠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不想告诉尤清园。他为什么要告诉尤清园他有女朋友。他的恋爱关系是双方父母认可了的,而且是他们早早安排的,但他不想告诉尤清园。告诉尤清园,等于告诉童世杰,告诉哨长,告诉全连。现在,尤清园正正经经,和蔼可亲,一副以心换心的样子,换个时间,尤清园和童世杰都会因此取笑他。缪云棠发现,连里的兵哥兵弟们,多半都有不愿告诉别人的“性经历”。尤清园是终于写好那封信了吧?那封给他那八十岁的老姨妈的信居然这么难写,也太难为他了。要不然,尤清园认认真真地来同他缪云棠“吹”这些“牛”是想干什么?
尤清园想把头靠在后面的壁上,但波纹钢是拱形的,他只好低着头。“关存道就有事情可干了。”他已经转移了话题。
缪云棠想到那个沉默的、少言寡语的、甚至有点“阴郁”的神枪手关存道。
“是该打了。”尤清园接着说。他把脚蹬在对面的波纹钢上,蹬得那么用力,两边的波纹钢在接缝处发出嘎嘎的摩擦声。会把小坑洞蹬塌的,缪云棠想说。把脚放松,尤清园微微一笑。琢磨不透他为什么微笑。他一边笑,一边还点头。他的微笑好像老陈醋--这时缪云棠又望见那陈醋商标--点点酸入他的心。但是,尤清园的微笑不仅没有酸涩的味道,还是轻轻松松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轻松,愉快,好像想起了最为得意的好事,弄得缪云棠不由得想到她那最有滋味的笑,也就是说,弄得缪云棠哭笑不得。阵地开封了,就像一个罐头打开了,天亮后关存道就要使用专门发给他的狙击步枪--现在是深夜一点四十一分。就在这个时候,尤清园不明不白地微笑。他的笑让缪云棠心尖发颤。尤清园的目光落在缪云棠的脚上,在那赤裸的两腿上徘徊两秒钟的样子,爬上他的小腹,胸脯,停留在缪云棠的脸上。尤清园还在笑,撕着嘴角,稍许有点阴阳怪气。可能尤清园看出来了--两人的东西有相像之处--尤清园微笑,可能是因为缪云棠非常诚恳地欺骗了他。但缪云棠不是成心要骗他。“怎么流泪了?”尤清园望着缪云棠说。
缪云棠低头抹了抹眼眶。老兵欺侮人。缪云棠承认,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老兵欺侮人。
“好了好了。”尤清园刮了一下缪云棠的鼻子。
缪云棠抽出一支香烟,给了尤清园。
“烟瘾来了再抽吧。”尤清园说,“洞里有烟,出也出不去。”
“我想抽。”缪云棠说。他逼着尤清园抽上烟。“要不我把蜡烛灭了?”
坐在黑暗里,两人都不说话。香烟火明亮时,映亮贴在波纹钢上的绿色塑料布,映出无数的皱折、浅窝与高突,看着好像绿色的荒漠。这么赤裸地坐在一起,缪云棠感到很不自在。好在两人手中的香烟抽完了。黑暗在膨胀,在加深,在延长。黑暗使缪云棠好过了一点儿,使他时不时地自以为穿着衣服。对,黑暗就是一套最好的衣服,保护着人的裸体的羞耻感。缪云棠很想叫尤清园出去,好让他独自坐在这里,但他没有胆量驱赶一个老兵。黑暗开始变得柔软,将他浸泡其中。从黑暗中散发出的恐惧和幻想,不断渗入他的肌肤,激活他的感觉。缪云棠等待着挂在小洞里的信号罐拉响,可是它寂然无声。座下的泥铺好像在颤抖。
童世杰来到坑洞口。“外面起风了。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不行。”尤清园说,“这么个小洞。”
这么个小洞。可人们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小洞吗?她能把嘴嘬成一个滚圆的小洞,深不可测,充满诱惑。“挤不进来了。”缪云棠说。
“节约干什么。”童世杰说,“把蜡烛点上。这会儿热不死你们了。”
缪云棠不想爇烛,可他也不敢跟老兵过不去。烛光里,他看到他俩已经坐在铺端下边的泥地上。尤清园瞪着童世杰,童世杰瞪着尤清园,然后童世杰向缪云棠望来,两只手指拍着嘴唇。要烟呢。于是他们三个人又都抽着。“这日子还不错啊。你们说呢?”
“刚才哪一边打枪?”
“那边。两发曳光弹。别管它。叫我们怎么就怎么,不叫我们怎么就别怎么,是不是?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些屁话吗?”尤清园说。
“那是啊。”童世杰说,郑重其事地点头,抽烟。他这样子像个大男人,至少比尤清园更像。童世杰朝缪云棠望过来。“小老弟,下午对不起你了。”他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喏,你在那里学习,我把你的课本都扫到地下了。我没有读几年书。就是顽皮,不想坐在课堂里。现在心里很后悔。我刚才坐在那儿想,小缪的学习精神够可以的。自己想着都感动了……”
“别放屁!下午怎么不感动?”尤清园说。他的火气居然这么大。
对,尤清园是对的。等到明天,不,等会儿阳光照进小洞里,缪云棠想学习的话,童世杰照样会给他许多骚扰。童世杰会的,他一定会的,只要是白天。而且,童世杰绝对不会认错,不会说“对不起”。这就是黑暗的好处吗?在夜暗中,缪云棠也很后悔。要不是差了两分,他现在一定躺在大学的宿舍里做好梦。爹妈逼他来当兵,目的就是惩罚他。没说的,他甘愿受惩罚。现在,他有了一点自信,他会变得坚强起来。
“狙击步枪,明天会上吗?”童世杰说。
尤清园不理睬。缪云棠也不说话。
“都不想睡,我们还来下跳棋?”
“你去拿来。”尤清园说,“快呀,要我揪你的耳朵?”尤清园比童世杰当兵晚了一年,却能把童世杰收拾得服服帖帖。
童世杰的嘴张了好一会儿。“我去拿。咱们下到天亮。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下棋。反正过了一天,你都得想一想,这可能是你的最后一天。我们也来猜一猜,关存道要出手了,他打死的第一个敌兵,会是一个长得什么样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