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枪手]
这个射击位置关存道早就选好了。上午9点,双方默契的军工送货时间结束前一刻,他就钻出了哨位。他在洞口单腿跪了一会儿,目光阴郁地划了一个弧圈,在对方的阵地上迅速观察了一番,落在那个射击位置上。那里有一些半人高的野草,有一堆自然形成的土石,后边的地平平的,一条电话线通向那里,连着一台刚架设的小型电话机。这简直是靶场上的一个射击点。他的右手握着狙击步枪,左手提着水壶并握着两块压缩饼干,头戴钢盔,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身穿翻领汗衫和为热带战区部队特制的和阵地长那条一模一样的宽松短裤。认定没有值得防备的特殊情况,他迅速地弯腰跃进、卧倒。他出枪的动作看上去慢慢腾腾的,或者过于沉着。枪从杂草当中前伸,好像一条蝮蛇,谨慎地探出头去。卧下去的地方,有一些小石子和一些坚硬的土,他把它们拨开。枪大体搁稳后,他把水壶和压缩饼干移到荆棘草丛中,以免太阳暴晒。他抬起腹部,再次清除硌着肚腹的石子,拉直汗衫襟,把电话机移到伸手就可够着的草丛边。他动着,使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处在一种舒适的能够放松的状态,把枪托顶在肩膀上试了一试。确信已没有问题,他把话筒捞到嘴下。
“报告,”他说,“准备完毕。”
“很好。”听到连长的声音,“注意,别紧张。”
他搁好话筒,抬起沉重的眼皮望望天空。天空晴朗,最后几丝朝雾正在飘散。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松弛的时刻刚刚降临战场。青山寂寂,连鸟鸣声也听不到。在他身边,石子是湿的,泥土是潮的,草叶上朝露未晞,每颗露珠都有些微被初日渗红。他的目光注进瞄准镜。这个装在枪身上的光学瞄准镜,被他数日来擦得一尘不染,镜子正中有一个等边三角形。从瞄准镜望出去,远处的景色一下缩近了六倍。真扫兴,枪口指着一棵枯树,树杈上搁着一小截白骨,好像是脚背上的趾骨。有那么多鲜活的翠绿,居然指着这白骨--它可能是被地雷送上树杈的。他咂咂嘴,放下枪,举起望远镜。
二十分钟以后--是二十分钟,他看了看手表,望远镜中出现一个送死的兵影。映在暗绿凄迷的树丛中,这个兵,穿着鲜红的短裤,光着上身,双臂伸得老长老长地打哈欠。那口腔里有一条滑腻的舌头,关存道也看清楚了。这家伙晚上喝了酒吗,怎么脸面浮肿,无精打采?他迅速地把望远镜换成瞄准镜。在瞄准镜里,那人远了很多,但仍能看得很清楚。瞄准镜中的三角形往下压,从那长满胡子的下巴移到那干瘪的胸脯。稳住,尽量稳住。他盯着镜子里的人影不放,左手摸住话筒。
“看到一只苍蝇!在3号位置!看到一只苍蝇,在3号位置。”
“那就把它拍死!”传来连长兴奋的声音,“左右注意!左右注意!有人发现一只苍蝇!加强观察,搞好配合。”
关存道把话筒放在颏下的地上,托住枪。他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距离不近,约有六百米,这在中国老百姓的口中就是一里多路,而且是直线。瞄准镜提醒他,狙击步枪的射程一千三百米,六百米精度最高,使用重机枪子弹,镜中的三角形套住目标,简直指着哪里打中哪里。关键是手不能抖,掌握好射击要领。枪口晃动着,三角形在那兵的躯体上滑动,上下滑,左右滑,有时甚至让那个兵滑出了瞄准镜。那个寻死者面对他站立,这时双手叉腰,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全身靶,而且在那边说:“开枪吧,朝我胸脯开枪吧!”尤其是那双眼睛,好像在三步以内直视着他。关存道屏了一口气,又屏了一口气。这口气屏得时间太长了。就在快屏不住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这枪响,在他背后的左右两边哨位上砰砰地响了数声扰乱敌方注意力的乱枪声。他眼珠酸溜溜的。
颏下的话筒里响着几个声音:“没打中!”“没打中!”“没打中”……
“没关系!继续寻找目标!”连长的声音在话筒里响着。
关存道有点沮丧。上阵地的第一枪就没有打中。在数百次上千次的试射中,他没有打过一次空枪。凭经验,像这样的有依托射击,就像开玩笑,对他太容易了。他记起有一次和倪欢欢、米开广一起上街玩。几个兵都穿了便衣,叼着烟,老不正经的,走过一个打汽球的小摊。尤清园先打,打十枪,一枪未中。关存道最后一个上。一枪打去,铅弹擦着汽球边,没把汽球打爆。又打两枪,一枪偏左,一枪偏右。这汽枪的瞄准具被故意弄坏了。他关存道立即认定。他同摊主说,那两枪算十枪。他一次付了打两次的钱。他偏枪偏打,像速射似的,但听啪、啪、啪地枪响,挂在靶上的汽球一个连一个地爆炸。摆摊人泪汪汪的,不敢再让他们打了。十枪全中,那摊主必须给一包好烟。尤清园拍一拍摊主的肩膀,冲那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没要烟。四个兵拨开围观的人群,扬长而去。可是,现在没有打中。最该打中的时候没有打中,就这样。
当他注意到露珠消失的时候,那草叶都有点蔫了。背脊被太阳晒热,喉头发干,肚里叽里咕噜地响。几个小时过去,都忘了喝一口水。他把水壶抓过来润了润嗓子,趴在那儿吃压缩饼干。吃饱了,也喝够了水,他放好水壶,用手掌抹一抹嘴巴。
正午十二时三十七分,一个目标突然闪入瞄准镜。这一会儿,他觉得心里再也不紧张了。这不像在靶场上一样吗?没有人干扰,尽可以沉着地瞄准。看来,今天非要死一个红短裤的兵。瞄准镜中晃动着三个人影。他们后面,一片凹进去的暗绿,很可能是一个隐蔽的哨位。那三个人,一个穿红短裤,一个穿绿短裤,另一个全身精光。关存道瞄射那条红短裤。跑了一个红短裤,还由一个红短裤补上!会不会是早晨那个没被打死的红短裤呢?这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手摸着话筒,向连长作了报告,与此同时紧紧瞄着那条红短裤。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非常平稳。在那条红短裤转过身来面对他的一刹那,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只看到枪口抬起来,把那左胸的乳头稳定在三角形符号的正中。那乳晕黑黑的,好像一枚生锈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