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班]
班长窦天柱表情严肃地把光荣弹发给他们。他本人已经提前“光荣”了一星期。这会儿他披挂好了,穿着短裤和胶鞋,脖子上套一个急救包,腰里系一根止血带,挂一枚光荣弹。傅聪拿着光荣弹,不知怎么挂。
“班长!”曹靖说,“这手榴弹,是让我们在有可能被敌人活捉时把它拉爆自杀的,为什么不干脆叫它自杀弹,偏要文绉绉地叫作光荣弹?”他又说,“班长,为什么急救包不叫光荣包,止血带不叫光荣带,只把手榴弹叫作光荣弹,是不是在这‘军工三件宝’当中手榴弹更宝贝?急救包和止血带是给我们自救的,手榴弹是叫我们自杀的。这‘三件宝’中有着两种意义:一方面自救,一方面自杀。”
窦天柱用后脑勺对着他。窦天柱根本不管曹靖在说什么,一会儿转过头来,说:“赶快挂上吧。这是对我们的信任和关怀。”
光荣弹从傅聪手中滑落了。这是信任和关怀……我的妈呀,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曹靖把光荣弹捡起来。“拴上吧。”曹靖说,“发给你的光荣,你都不要吗?”他帮傅聪把光荣弹拴在腰上,拴得紧紧的。
光荣弹都挂好了。班长说:“再检查一下光荣弹!把盒子拧松,到时拉弦线方便、快当!”
曹靖再帮傅聪把挂在腹前的手榴弹盖子拧松。“记住了,傅聪!到时候别忘了拉弦线!”曹靖说。傅聪想到自己的脸可能由白转灰了,要不曹靖怎么如此怪异地瞧一瞧他的脸。曹靖的英雄形象在傅聪面前从来没有这样鲜明过--敢死队或什么突击队上阵前,好像总有首长这样检查战士们的武器和行装--曹靖不该像傅聪这样还当小兵,曹靖应该去当首长了。
傅聪承认,他没有那些经济落后地区来的农村兵胆大。这枚小手榴弹,挂在腰里,硬邦邦的一团,压住肚脐眼,顶着小腹,正好是他迸气时肌肉最紧张的地方。背重物爬山的人,经常要屏气,身体总是向前弯曲。光荣弹正好处在这个弯曲里。上下腹的肌肉夹着它,而它硬梆梆的,拒绝腹肌的收缩。它好像是长在傅聪腹部的一个恶性肿瘤,使他心里老想着。光荣弹的盖拧松了,再转小半圈,那盖子会掉下,弦线会掉出。傅聪老想到,可能用不着他拉弦线,它就会自动爆炸,就像那肿瘤会自行发作。他担心,他还没下决心光荣,一不小心,就把它弄爆了。于是,他内心有了一个禁忌:禁止双手在肚腹前乱动。
当傅聪弯腰在水凼里打水时,光荣弹顶进他的肚子,便想到它会不会突然发了光荣脾气。还有四个月,他才满十九岁,他不想在十九岁就这样光荣。
傅聪觉得自己的运气太糟了。他们这个加强连,一百多号兵,偏让他当军工。炊事班变成军工班,他也由炊事员变成了“小军工”(军工有大有小,团里往一线连队阵地上送货的才叫“大军工”)。炊事员也有调到哨位上去的,可不是傅聪。他的运气一点也不好。他也想调到哪个哨位上去,哪怕调到最差劲、最糟糕、最危险的哨位上,也比当军工好。就说这点吧:昨天,他还不是和哨员们一起全副武装上山?今天,哨员们都在哨位上待着,想坐就坐,想睡就睡,他却要给他们背水。傅聪确实想调到哪个哨位上去,哨位上多好啊,起码可以不像他这样背东西,在这布满地雷的阵地上往返奔跑,时刻提防着对方的偷袭。班长说:“不用怕,我们往哨位上送货,他们(敌军)也要往哨位上送货。”事情看起来是这样,在军工上山下山的时间内,敌我双方有默契,互相都不打枪。照班长说来,在战场上当军工简直比逛大街还安全。人在大街上,可能被自行车、三轮车、小轿车、垃圾处理车、货币运输车、警车或者救护车、持有特别通行证的建筑工地的大卡车……反正是很多的车,撞着,撞得你魂飞天外,血肉模糊!而这里,双方都不打军工,保证人身无虞!可是,如此安全,为什么要他们挂上光荣弹,时刻提防敌军偷袭,时刻准备着自杀?
在哨位上多好啊。给家乡人写信,可以说,我在哨位上,守卫在国家的最前哨……现在傅聪能说什么呢?他就说,他在给哨位的指战员们背运吃的和用的、打的和杀的。当俘虏的机会很多,却连打枪的机会也没有--军工在背运货物的路上不带枪!那会增加负荷--傅聪决不写信告诉父母,更不对军外朋友说,说他在这里当军工。当军工,这太难听了,又辛苦,又危险,整个是吃力不讨好。讨好的也有,相比之下,少之又少。傅聪这样的城市兵,想在军工位置上讨好,绝对不可能。不当军工的最大好处一目了然,你不用把光荣弹挂在身上。“光荣弹”,是的,光荣啊光荣,让你每日每时想到自己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迅速光荣。傅聪在昨夜的梦中已经光荣过几次了。
傅聪想,他得留心曹靖这家伙。曹靖帮他挂光荣弹,好像曹靖比他傅聪更勇敢似的。
傅聪佩服窦天柱班长和霍士尧,他们,一人能背两桶水,他只能背一桶,曹靖也只能背一桶,别看他牛×烘烘的。一桶水四十五斤,两桶水就是九十斤。老哥,这是四十五公斤哪,四十五公斤!傅聪也超量了。他的能力只能背十五公斤。要晓得,这是在地雷中爬坡,坡上又湿又滑,能抓在手中以便引体向上的小枝条、小荆棘,离你远远的。
他是城里人,从小没有吃过太多的苦,长得又瘦弱。别看他的个子一米七十一公分,却只不过是一根韭菜,一根豆芽,一根竹筱丝。拼体力,他不敢逞勇。人要有自知之明,对不对?一路上他老想,不给他这光荣弹,他也不会故意当俘虏。背上的货物很重,还要他随带更重的光荣,这大大超出了他的负荷能力。
爬石坡的时候傅聪哭了。这道石坡,好像公园里的滑梯,又没有滑梯的扶手。两边不能走。班长说,两边埋有地雷,但地雷不能埋在岩石中,在岩石上爬行最安全。他们放心大胆往上爬。天,依然在下雨。石坡路滑滑溜溜。班长爬上去了。曹靖,可恶的,爬上去了。霍士尧,患着胃病的,也爬上去了。傅聪脚下蹬跐,突然往下滑,滑出十多米。光荣弹顶着石板,顶着他的肚子,恍惚中顶穿了他的肚皮,还顶断了他的一根肋骨。他以为光荣弹一定会在和石板的摩擦中爆炸。他一边下滑,一边想着光荣弹爆炸的盛况。这光荣弹是一种没有木柄的小型手榴弹,形状椭圆,像一个小菠萝。一般的有柄手榴弹,从拉出弦线到爆炸,有三秒钟时间,而这无柄手榴弹,只有零点七秒钟。等你想到光荣时,一拉就爆,后悔也没有时间。你还没体会到光荣的滋味,你的肚子就已经光荣了,光荣地出现一个鲜红的大窟窿。光荣了,光荣了,这么快就光荣了。滑到岩石下站住,他看到光荣弹磨出了一片白色,镀在光荣弹上面的一片绿色不见了。再看看他的肚皮,肚皮上没见大窟窿。他的光荣,非得由他亲手制造,石头不会帮他的忙。
傅聪不知怎么地就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爬。军工,他还是会当的,可他忍不住要哭。
重新爬,爬到石板坡上,就听班长说:“眼泪擦一擦。”傅聪心想,反正在下雨,何况这不是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