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尤清园从睡觉的小坑洞里坐起来。天还没有亮透。洞口白涂涂的,雾在游移,好像一块被蒸汽浥湿的浑浊玻璃镜。镜面上有人在晃动,哨长卫安拿着一把小铁锹正在铲什么。卫安的整个身子也模糊,影子淡淡的,长长的,依稀伸到尤清园的脚尖前。意识清楚起来了。卫安好像在铲他们昨夜的呕吐物。呕吐物,应当是的,还有那粪坑。一想到粪坑,立即嗅到了那恶浊的粪便臭气。都是这粪坑,弄得缪云棠进洞就吐,几个兵也跟着吐。真不能想象,进洞就会是粪坑。尤清园搓了搓脸颊,脑子又清醒了一点儿。在这狭小的烂泥洞里,四个兵要住很长的日子,不能到洞外活动,连脑袋也不能伸出去……
既然来了,就不要再有什么幻想。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都得等到可以下阵地的那一天,假设你能够活着下阵地。
尤清园走向洞口。“还有锹吗?”他问。
“你再睡一会儿吧。”卫安说,“我很快就铲完了。”
“反正睡不着。两个人打扫,快一点儿。”尤清园从呕吐物中间寻找下脚的空隙,在这空隙里布满了你可以想得到的垃圾。“这里也太脏了。”他说。
“你想他们都要走了。我也不好说他们。”卫安说,贴到洞的一边,“观察孔旁边,还有一把锹。”
当尤清园拿了小锹时,童世杰也在那个拐弯处了。他的腋窝下,是小缪瞪着的一双眼睛。不用问,和尤清园一样,这一夜,大家都失眠。缪云棠那张脸,呕吐以后又一夜没睡的脸,像纸一样白。“小缪你不要走过来。”卫安说。
“最好是到观察孔这里来透一口新鲜空气。”尤清园说,“不过小缪,你还是在坑铺洞里待着,等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童世杰转了身,把小缪往里推。那里面也干净不了多少,不过可以不看自己的呕吐物。
清晨静而且湿。随着白日的觉醒,那种戒惧的枪声,终于听不到了。白昼能够怗息黑夜的乱枪,这倒是战场首日的第一个体验。另一个体验则是清理呕吐物。童世杰把脏物刨拢,卫安把它铲起来,尤清园接下小铲,将脏物向洞外抛,尽可能抛得远一点儿。雨还在下,是那种黏黏缠缠、不痛不痒、死样活气的细雨。雾很浓,只能看到四五公尺远。虽然看不远,尤清园却总算第一次看到了他们哨位前的阵地景象。高高低低的土堆、突兀的石块、死亡的枯枝……最刺激眼球的是阵地前的垃圾。原来阵地上也和后方一样什么都有啊,能想象出来的垃圾场上的一切,破衣烂衫、断枪锈刀、烂菜霉茎、食物残渣,还有空的易拉罐和玻璃瓶,洞穿的钢盔、足以让一个婴儿躺在其中的半边炮弹壳……同样没有想到的是,伤痕累累的杂树荆棘依然长得很扶疏,荒草亡命地在战场垃圾上寻找生存空间,藤蔓植物则试图以它的疯狂长势掩盖人类活动的某些丑恶……尤清园抛出去的脏物,使那阵地堆积物又增加了一点新内容。
“洞里洞外都是这么肮脏,也不知前一批轮战部队的哥们儿在这里是怎样待着的。”尤清园说,“童世杰你信不信,我家的猪圈又干净又宽畅!”
“信啊!我又没有去过你的家。”童世杰说,“我还相信,你一出生就睡在席梦思上。”
“但我睡过席梦思,这可以向你吹点牛皮……”
“行了。”卫安说,“要想回忆当兵前的生活,从今天开始,时间很多,有可能达到让你们不想再回忆的程度。喂,尤清园,你连锹柄都抓不稳吗?”
尤清园被睡意搞了一个突然袭击,看见了两条锹柄。两条锹柄都是虚的。于是乎,锹上的脏物撒在地上了。“别慌张。”尤清园说, “咱们慢慢来。你不是说,战场上有的是时间吗?”
现在,雾汽和污秽的粪便臭气像紧身衣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除粪坑以外,他们把各个角落的脏东西都刨了出去,洞子里看着干净多了。“人活着,只要脑子没有出毛病,总不愿把自己埋在垃圾堆当中。”尤清园说,“脏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人长手干什么。”
童世杰弯着腰走来走去。“这还差不多。”他说。
“你们说好不好?我想把这粪坑填平。”卫安说,转着脸孔问询。他的脸上有一层脏东西,这使他的脸上肌肉紧绷绷硬邦邦的,好像穿山甲的脸。这才早来阵地七天,他的脸就不像人脸了,尤清园感到不可思议。
“你的脸好脏。”童世杰说。
卫安无所谓。“没有水洗脸刷牙。过几天你们也跟我一样了。”
“填平当然好。”尤清园说,“我们先把粪便舀出去,不要犹豫了。”
“我们大小便怎么办?”童世杰说,“我也想过,阵地上不会有五星级厕所。”
“总有办法。”卫安说。
“不会把你憋死在裤裆里。”尤清园说,“你的饭碗就只能盛饭啊?”
“去你的。”童世杰说,“别忙,先让我解个小便。”
这粪便的臭气大概从来没有散出洞外去,自然损耗的一点就是住在洞里的兵们当作法国香水享用了。粪便一搅动,那臭气简直要让人晕倒。还有那么一厚层粪蛆。他们打开三个急救包,把纱布绕在脸上当口罩。可是眼睛没有办法捂上。不到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想到,令人恶心的感觉器官不是鼻子而是眼睛。
卫安拿着一只罐头盒,想找一个东西做把柄。没有把柄,只好用手拿着。他蹲在粪坑边,连屎带尿带蛆地舀起一罐,递向尤清园。“等一下!”尤清园大叫着,从哨长背后绕过去,从其坑铺洞里拿出一条短裤,一边把它绕在右手上,一边再从哨长背后走到洞口,接下哨长的粪便罐。“我们上阵地后的第一天所投入的第一场战斗,是同粪便和粪蛆的战斗!……”把粪舀光。童世杰来帮着尤清园一起,用铁锹挖去周围半尺宽的被粪水浸黑的泥土。要把底下的臭土挖干净是不可能了,那起码得挖下去一丈深,挖出一口深井。趁雨雾正浓,他们斗胆到洞外,铲下坡上的稀土,把硬土装在纤维编织袋里拖进洞,填在粪坑里。他们只填了小半。没有一两个小时,还不能把它填平。他们只取了半个多小时的土,雾还没见散,但哨长卫安不让他们干了。卫安说,活动时间一长,会被对面的直瞄火器发现。
最后,他们用干土搓了搓手,又在洞外的浅水坑里洗了洗。
“军工把水背到,我们就做饭。”卫安说。
“我都饿坏了。”童世杰说,“就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了吗?”
“有两块压缩饼干。我偷出来藏下的。大家分了吃吧。”
“可是手还臭得很。”
“就别讲究了。”尤清园说,“用筷子夹着吃,这总会吧?”
“好好。只要有吃的,你把我的手绑起来也能吃下去。”
“我有香皂。”缪云棠说。
缪云棠把香皂带上阵地了?尤清园吃了一惊。妈的,你昏了头了!尤清园后悔不及。昨晚上阵地的路上,何必把缪云棠骂个狗血淋头。不要小看了这个新兵蛋子。他不会记恨吧?不要到了和对面打起来的时候,他在背后朝我“那么一下”吧?
“快拿来!”童世杰说。童世杰可以对缪云棠那么说,因为缪云棠的冲锋枪是由童世杰带上阵地的。
换防下去的老大哥,除了移交给他们一坑粪便和一洞垃圾,还留下够他们四个兵吃两天的大米。其他的,再也没有了。尤清园相信卫安的话,相信这两块压缩饼干是卫安偷着藏下的,它填了他们一个肚角。
尤清园想,我不会对卫安说,小缪在半山坡上掷掉背包,坐下不走了。他夜里悄悄警告童世杰,叫他不要乱放屁,卫安早晚要知道,总会有人在电话上告诉他的,可那不关他的事。现在还是多想想,我们到了这地方……就是,我们到了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