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米开广哨长站在空弹药箱上,左手托着罐头盒,右手用筷子把肉夹出来,塞进洞壁上的小石洞里。“这些蛇都是老大哥移交下来的。”他认真地说着,“他们有一张蛇的《花名册》,也想移交给我。我没有要。给蛇编花名册,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变态?我们又不是养蛇专业户……”
顾家荣和任宠扶着弹药箱。箱子直立着,摇摇晃晃,米开广在箱子上面踮着脚,已成一只长臂猿,还埋怨够不着。顾家荣仰着脸,又尽可能地向后仰,免得油水滴在他脸上。任宠低着头,不敢朝上望。
蓝文定在一旁寻着可能居蛇的洞穴。
“你要记着数字呵。”米开广说,“忘掉一条,那就麻烦了,它会捣蛋!”
“才喂了五条。”蓝文定说,“可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条蛇。”
“你看我最终喂了多少条,那就是多少条。当然也有睡懒觉的,等会儿向你要吃的。”
我们是住在蛇洞里了,蓝文定想。我还从未听说过人和蛇可以同住在一个洞子里。与蛇同居,与鬼同舞,这味儿特刺激。“我就做早饭了?”蓝文定问。没听到米哨长的意见。他把菜油倒进锅(即压缩饼干箱子)。让他们给蛇喂食,他来下面条。一股油香冲鼻而来。
“不行。”米开广大声说着,从木板箱上跳了下来,“我差点忘掉一件大事。”他把火熄掉,立即给哨员们分配了战斗任务。嗅到油香,蛇们从洞里探出头来了。现在,一个又一个暗幽幽的小洞里,都亮着一两点阴森森的蛇眼。任宠怕蛇。蓝文定也怕蛇。蓝文定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蛇,并且是瞥一眼就走,决不在那里停留。这些丑陋的家伙竟然和他们高贵的人类是同一个祖先,简直让他受不了。蓝文定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是宁愿不当人,也不愿和蛇同宗的,然而这是他的宿命,他不能不和蛇同宗,也不能不和蛇同穴。
轮着喂,晚了一点儿,一条蛇探出半尺长的身子。它竟然张开嘴巴咬筷子。“你慢点!”米开广喝道,“我没喂你啊?!”
任宠向上一望,叫声“哎呀”,向蓝文定这边跑来。这把顾家荣吓着了,一时松了手。弹药箱随之动摇。米开广“哎哎哎”地叫着,旋转了身子,向后面跳下。那条蛇跟着他的筷子蹿下来。米开广胆最大,到这时也吓得乱跳。那条蛇的尾巴是红的,看着特别可怕。落在地上,显然有点疼。它生气了,噼噼啪啪地一阵颠蹦。米开广愣住了,捧着罐头盒,侧斜着身体。任宠吓得脸都白了,转到蓝文定身后,把蓝文定当成挡箭牌,不,应该说是挡蛇牌。
“你们当心啊!这是条毒蛇!”米开广说。蛇停止蹦扭。它收缩身子,像箭似的直朝米开广扑去。“快掷了!”顾家荣说。米开广掷掉罐头盒,就向他们这边跑。他们后面没有多少空间,还摆着炊具。只听一阵声响,任宠踢翻了那个刚才倒了菜油的饼干箱,米开广把蓝文定撞在石壁上,蓝文定的后脑撞着一块悬石,背部突进悬石下的凹窝里。蛇冲过那个罐头盒,停了下来,一尺多长的前身高高昂起。歪斜脑袋,小眼睛滴溜溜地旋转,不满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它的嘴巴张得很大,细长的红舌头在嘴外呼呼地掀动,还有那条可怕的红尾巴不停地在那石子上扫。它显然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喂我吃肉了?”任宠逃到洞口那里了,只差一步就能跨出洞去。
米开广嘬着嘴,悄悄拿起倒在石壁上的小铁锹。红尾蛇噗噗地打着响鼻,它身体肥硕,脑袋上的斑块闪闪放光。在那边,顾家荣弯着腰,端着米开广站过的弹药箱,屁股顶着石壁,一会儿望望红尾蛇,一会儿望望两边的逃避路线。蓝文定则躲在米开广身后,揉着撞痛的脑袋。红尾蛇威风凛凛,风度十足,弯下头去,好像人们经常见到的食客,从容地看着它的食物,头伸进罐头盒,叼出一大块红烧肉。接着它哼一声,转过耀武扬威的头,准备溜走了。“去你妈的!”米开广吼着,跑出两步,双手抡着锹,狠狠地向红尾蛇掼去。但他没有打着蛇,锹落在离蛇十多公分的旁边,又向前弹去。蛇灵活地闪开,红尾巴一扫,像一道烟似的向洞底溜走。米开广追去,捡起地上的锹。在他打算第二次掷铁锹的时候,那蛇已翻上石坎,紧接着听到它掉入雷井的声音。当然,它的重量还不足以压爆一个地雷。这场惊心动魄的人蛇大战前后持续了八九分钟,肯定不满十分钟。
“便宜它了。”米开广说,他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敬肉不吃吃罚铁!”他直瞪瞪地望着歪在地上的罐头盒。那一双筷子,一根在罐头盒边,一根在蓝文定的脚边。顾家荣放下弹药箱。任宠从洞口走回来,眨着一双余悸未消的眼。
“太怕人了。”他说。
“喂不喂了?”蓝文定说,“还有十多条呢。”
“去他姥姥的。”米开广说。
“还是喂吧?”顾家荣说,“你要不喂完的话……”
米开广捡起那只罐头盒。蓝文定把一根筷子递给他。米开广看了一会儿罐头和筷子,又望望那只弹药箱。“这些蛇让老大哥惯坏了。”他咕哝着,“他们相信迷信,认为把蛇打死是很不吉利的。所以你们看,把这洞里的蛇宠肥了,宠娇了,一条条都像我们的独生子女小皇帝了。你要不好好服侍这些蛇皇蛇后,它们就给你来狠的……”
“把它们打死好了。”蓝文定说,“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啊?”
“算了吧。”顾家荣说,“瞧你刚才吓得那个样儿。我就说,我们这些人当中,就是事后英雄多。”
“你呢?你还不跟我一个样?好点吗?”
“算我最差劲。”任宠说。
这时从洞外传来一阵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他们都朝洞外望。听声音,不是一块正式的砧板,但必定是块切菜的木板。从那声音还可以听出来,正在切的是土豆,那刀子很可能是一把匕首。
“他们在做饭了。”米开广说。
“对面吗?”任宠小声问。
“我们和他们只隔了五十多米远。你们以后注意点。说话声不要太大了。”
蓝文定和顾家荣对望了一眼。“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了。那小人书上画的,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就有许多蛇,各种各样的毒蛇……”
顾家荣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你就不会说一点儿人话?”
“其实,打也没有用。”米开广说,“老大哥也打蛇。打死一条,又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打也打不完。有时把蛇打伤了,它溜进洞里,死了,腐烂的气味很难闻。要那样,这洞里更没法住人了。那些老大哥说得有鼻子有眼,打死一条蛇,接着死个兵。”
“北京来的兵,还这么迷信?”任宠说。
“正因为他们是北京兵呢!”顾家荣望着任宠,“京城的老鼠大如狗。晓得不晓得?”
“糊弄我们吧?”米开广好像自言自语,“可你也不要以为他们说得没有一点儿道理。是的,就这么着,一定要先喂饱这些蛇。我们就把喂蛇当作消磨时间的恐怖游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