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座房子的照片,四角已经裂开,被很多人摸得很脏。他热切地向我指出每个细节。他会说“你看!”,然后看我眼里有没有赞赏的意思。他把照片给人看过那么多次,我想在他眼里,照片可能比房子本身还要真实。
“小詹把它寄给我。我觉得它是很漂亮的照片。拍得很好。”
“非常好。你后来有见过他吗?”
“两年前他去看过我,给我买了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从前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们感到很伤心,但现在我明白他是有道理的。他知道他前面有远大的未来。自从发达之后,他对我非常慷慨。”
他似乎不舍得把照片收起来,又拿着它在我眼前摇晃了一分钟。随后他把钱包放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叫做《霍巴隆·卡西迪》[100]。
“你看,这是他小时候读的书。你一看就明白。”
他打开封底,转过来给我看。最后那张空白页上有“作息表”三个字,日期是“1902年9月12日”。下面写着:
起床……………………………………6∶00
哑铃锻炼和爬墙练习…………………6∶15-6∶30
研究电学等等…………………………7∶15-8∶15
工作……………………………………8∶30-16∶30
棒球和其他运动………………………16∶30-17∶00
练习演讲和社交礼仪…………………17∶00-18∶00
研究有用的新发明……………………19∶00-21∶00
总体目标
绝不浪费时间去沙福特家或者【某个姓,字迹看不清楚】
绝不吸卷烟或者嚼烟叶
每两日洗一次澡
每周读一本有益的书或者杂志
每周储存五块钱【划掉】三块钱
更加孝顺父母
“这本书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老人说,“你一看就明白了,对吧?”
“是的。”
“小詹注定要发达的。他总是有这样的决心。你发现他很注意提高自己的修养了吗?有一次他说我吃饭像猪一样,我还打了他一顿。”
他不舍得把这本书合上,而是大声地把每一项念出来,然后热切地看着我。我想他是相当期望我会把这张表格抄下来自己用。
在此之前不久,有个路德派牧师从法拉盛赶过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来。盖茨比的父亲也是这样。等到过了三点,几个佣人都走进来了,站在门厅里等,他开始着急地眨着眼睛,担心地说不知道雨要下多久。牧师也不耐烦地看了几次手表,所以我把他拉到旁边,请他再等半个小时。但这完全没有用。谁也没有来。
五点钟时,我们一排三辆车开到了墓园,冒着瓢泼大雨停在大门口——最前面是灵车,又黑又湿,看上去很可怕;跟着是那辆豪华车,盖兹先生、牧师和我坐在里面,最后是盖茨比的旅行车,坐着四五个佣人和西卵的邮差;我们大家浑身都湿透了。就在我们开始走进墓园的大门时,我听到有辆车停下来,然后又听到有人踩着水追赶我们的声音。我回头去看。原来是那个戴着猫头鹰眼镜的人,三个月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经见到他在盖茨比的书房对着那些书称赞不已。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葬礼在今天举行,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大雨倾倒在他的眼镜上,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去雨水,看佣人把防水的布铺开,遮住盖茨比的坟头。
我努力地回忆着盖茨比的音容笑貌,但他已经离得太远,我只能想起,毫不怨恨地想起,黛熙没有送信或者送花来。隐隐约约之间我听到有人低声说“愿上帝保佑这位淋雨的死者”,然后那位猫头鹰眼镜先生响亮地说:“但愿如此,阿门!”
我们在雨中踉跄地朝几辆车跑过去。猫头鹰眼镜先生在大门口跟我聊了几句。
“我没能赶到别墅去吊丧,”他说。
“别人也都没有去。”
“不会吧!”他吃惊地说,“唉,我的上帝!他们以前一去就是几百人。”
他摘下眼镜,又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
“这婊子养的真可怜,”他说。
我印象中最难忘的事,是在念预科学校和后来念大学期间,每逢圣诞回西部的经历。每年十二月某夜六点,那些家住芝加哥以西的人,会聚集在古老昏暗的联合车站,而芝加哥本地的同学则已经沉浸在节日氛围里,欢乐地和他们道别。我记得车站里有很多从各所女校回来的、穿着皮衣的女生,大家冒着白气热火朝天地闲聊,每当看到熟人就兴奋地把手举到头顶挥舞,还会相互攀比接到的邀请,“你会去奥德威家吗?赫什邀请了你吗?舒茨呢?”,而戴手套的手里紧紧抓着长条绿车票。我还记得车站大门旁边停着许多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道公司[101]的专线车,橘黄色的车厢看上去特别有欢乐的圣诞气氛。
当列车驶入冬夜,真正的雪,故乡的雪,开始从我们身边延伸而去,反射着车窗透出的光芒,沿途驶过威斯康星州境内许多灯光黯淡的小站,车厢里突然变得清冷起来。在餐车吃过晚饭,穿过那些寒冷的车厢走回座位时,我们深深地吸入凛冽的气息,恍然明白这片土地才是我们的故乡。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再次习惯了清新寒冷的空气,这种奇妙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原野或者那些荒凉的瑞典小城,而是年轻时返乡的列车,是寒冷黑夜中的街灯和圣诞的铃声,是明亮窗户上的圣诞花环投射在雪地上的影子。我是属于这里的,这些漫长的寒冬让我养成了严肃的性格。而我生活的城市很注重传统,世家故宅都是以屋主的姓氏命名的,自幼在卡拉威府邸长大的我难免有点骄傲自满。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归根到底是个西部的故事——汤姆、盖茨比、黛熙、乔丹和我,大家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拥有某些共同的缺点,无形中使得我们很难真正地适应东部的生活。
我曾为东部感到兴奋不已,也曾清楚地意识到,东部比俄亥俄州以西地区好得多。那里虽然不像西部地广人稀,但生活没那么沉闷乏味,哪怕你不是小孩或者老人,也不会整天被人缠着问东问西——可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依然觉得东部的生活有点畸形。尤其是西卵,它依然会出现在我怪诞的梦境里。在我看来,它仿佛是艾尔·格列柯[102]的夜景:上百座既传统又荒诞的房子匍匐在阴沉的天空和黯淡的月亮之下。画面的前景是四个表情肃穆的男人,西装革履地抬着担架走在人行道上,而担架上躺着一位烂醉如泥、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她的手垂在旁边,手腕上的珠宝闪烁着寒光。那些男人沉重地走进一座房子——走错地方了。但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也没有人关心。
盖茨比死后,东部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阴森可怕,其畸形的程度超越了我的眼睛的矫正能力。所以等到空气中升起因燃烧枯叶而生的蓝烟,寒风将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吹得发硬,我就决定打道回府。
离开之前有件事需要先处理好,那件事说起来很尴尬,很不愉快,也许本来应该不去管它的。但我喜欢把事情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不是指望茫茫大海来把我的垃圾冲走。于是我约见了乔丹·贝克,跟她聊起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以及后来我的遭遇,她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椅上,纹丝不动地听着。
她穿着高尔夫球服,我记得当时觉得她看上去漂亮得像插画,她的下巴微微翘起,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头发是秋叶的黄色,脸庞的颜色和膝盖上的无指手套相同,都是淡褐色的。我把话说完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怀疑她是在骗我——尽管她不乏追求者,只要她点头随时都可以结婚——但我还是假装很惊讶。刹那间我在想就这样和她分手是不是错误,又赶紧从头考虑了一遍,然后站起来和她说再见。
“反正是你甩掉我的,”乔丹突然说,“那天你在电话里甩掉我。现在我不怪你,但我从来没有被人甩过,当时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我们握了手。
“喂,你记得吗,”她补充说,“有一次我们聊起了开车的事情。”
“哦,不太记得了。”
“你说烂司机只要不遇上别的烂司机,就不会出事。哎,我遇到别的烂司机了,对吧?这只怪我自己不小心看错人。我原来以为你是个相当诚实、直爽的人。我以为那是你暗地里引以为豪的道德品质。”
“我今年三十岁了,”我说,“五年前我会做违心的事情,并以此为荣,但现在我不会。”
她没有回答。我生气地转身走开,但对她还是有点不舍,也感到非常可惜。
十月底的某个下午,我在第五大道看见了汤姆·布坎南。他走在我前面,步履轻快而急促,双手稍微向前抬起,随时准备推开阻碍的样子。他的头不停地扭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瞟。我正想放慢脚步以免超过他,他停了下来,开始眯着眼睛朝某家珠宝商店的橱窗里看。他突然看到我了,于是往回走,伸出他的手。
“怎么回事,尼克?你拒绝跟我握手吗?”
“是的。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
“你疯了,尼克,”他脱口而出,“彻底疯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汤姆,”我问他,“那天下午你跟威尔逊说了什么?”
他哑口无言地望着我,我知道我猜对了,威尔逊在不知所踪的那几个小时果然是去找了他。我转身就走,但他跟上一步,拉住我的胳膊。
“我跟他说了真话,”他说,“他到我家时,我们正准备出门,我派人去跟他说我们不在家,他想要强行闯到楼上。他那时急疯了,我要是不说那辆车是谁的,他肯定会杀了我。走进我们家之后,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拿着一把左轮……”接着他又不服气地说,“我告诉他又怎样?那家伙罪有应得。你的眼睛被他蒙蔽了,黛熙也是,但他是个狠角色。他开车撞倒梅朵就像撞倒一条狗,停都不肯停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念着事实不是这样的。
“你别以为我就没有受苦——告诉你吧,后来我去退掉那套公寓,看到那盒该死的狗粮还摆在橱柜里,我坐下来哭得像个婴儿。上帝作证,那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眼中,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一切都是因为自私冷漠和思维混乱。他们是自私冷漠的人,汤姆和黛熙——他们把东西打碎,毁掉别人的生活,然后龟缩到金钱、巨大的冷漠或者随便什么让他们蝇营狗苟地相处的东西里面,让别人来清理他们留下的残局……
我终究和他握手了,否则显得很傻,因为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是在跟一个小孩说话。然后他走进珠宝商店去买珍珠项链,或者也许只是买两个袖扣,永远地摆脱了我这个乡巴佬吹毛求疵的责难。
我离开时盖茨比的房子依然空着——他草坪里的草长得跟我的一样长了。村里有个出租车司机每次载客经过大门总要停下来指指点点,也许车祸那晚正是他拉着黛熙和盖茨比去了东卵,也许他已经杜撰出一个别开生面的故事。但我不想听,每次下火车时我总是避开他。
那几个星期六我都在纽约过夜,因为对我来说,他那些灯火辉煌、光彩夺目的宴会宛在眼前,我依然能听见音乐和笑声,轻轻地、不绝地从他的花园传出来,依然能听见轿车在他的车道驶进驶出。某天夜里我真的听到有辆车停在那里,看见车灯停在他家前门的台阶下方。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也许是某个最后的客人,刚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还不知道盖茨比的宴会早已曲终人散。
临走那夜,我收拾好行李,把车卖给杂货店的老板,然后走过去,再次端详这座象征着失败的荒芜巨宅。白色的台阶上有个粗俗的字眼,不知道是哪个顽童用砖块涂上的,在月光下显得清清楚楚,我把它擦掉了,鞋底在石板上磨得沙沙响。接着我信步走到下面的海边,仰面躺在沙滩上。
这时海边的公馆多数已经闭门锁户,周围几乎没有灯火,只有一点黯淡的光芒在移动,那是横穿海湾的渡轮。明月渐升渐高,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子渐渐消失,我慢慢意识到这个古老的岛屿曾经鲜花遍地,曾经是当年那些荷兰水手[103]眼里丰腴多汁的新世界。那些消失的树木,那些为盖茨比的豪宅让路的树木,已经呻吟着献身给全人类最后和最大的梦想。当初看到这片大陆,心醉神迷的人类肯定在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他既不理解也不渴望的美学沉思,有史以来最后一次面对某种他力所能及的惊喜。
我坐在沙滩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盖茨比,他第一次见到黛熙家码头末端的绿灯时,肯定也感到万分惊喜。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港湾,肯定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出手就能够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上。
盖茨比信奉的那盏绿灯,是年复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消失的极乐未来。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