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想跟我说话,这让我受宠若惊,因为在所有比我大的女孩当中,我最崇拜的就是她。她问我是否要到红十字会去做绷带。我说是的。那好啊,能否请我告诉他们,她今天不来了?黛熙说话时,那军官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每个女孩都希望有人这样仰慕自己。在我看来,这是非常罗曼蒂克的,所以后来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他的名字叫杰伊·盖茨比,随后四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直到我在长岛遇见他之后,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就是那个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第二年我自己也交了几个男朋友,并开始参加高尔夫球赛,所以并不经常见到黛熙。她交往的人年纪都比我稍微大几岁,不过她已经很少跟人走动了。有关她的谣言传得很厉害——人们说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她母亲发现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纽约跟一个即将远赴海外的士兵道别。她父母成功地把她拦下了,但她接连几个星期不跟家里人说话。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跟部队的人交朋友了,只跟本地几个扁平足或者近视、根本就当不了兵的年轻人来往。
等到秋天来临,她又活泼起来了,像从前那样活泼。停战之后,她父母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成年礼,据说她在二月订婚,对方来自新奥尔良。六月她嫁给了芝加哥的汤姆·布坎南,他们结婚时的盛况是路易斯维尔人前所未见的。他带着上百个人,租了四节车厢,浩浩荡荡地南下,在穆尔巴赫酒店租了整整一层楼。结婚前那天,他送给黛熙一串珍珠项链,价值三十五万美元。
我是伴娘。婚礼前夕,新娘出阁晚会开始前半小时,我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美得像那个六月的夜晚,穿着绣花的裙子——醉得像只猴子。她一手拿着一瓶苏玳白葡萄酒[59],一手拿着一封信。
“恭喜我呀,”她喃喃地说,“我以前没喝过酒,但我今天喝得很高兴。”
“黛熙,你怎么了?”
当时我吓坏了,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醉成那样的女孩。
“这里,亲爱的。”她在早前搬到床上的废纸篓里面乱摸,掏出那串珍珠项链。“把它拿到楼下去,是谁的就还给谁。你告诉他们,黛熙改变主意了。就这么说:‘黛熙改变主意了!’”
她哭了起来——哭了又哭。我赶紧跑出去,找到她母亲的女佣,我们把她的房门关起来,让她洗了冷水澡。她不肯松开那封信。她把信带进浴缸,浸湿了之后紧紧地揉成一团,后来看见它变成雪花般的碎片,才让我拿起来放在香皂碟里。
但她再也没有说话。我们拿来醒酒的精油让她闻,在她额头上放了冰块,哄她穿上裙子。半个小时后,当我们走出房间,珍珠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她若无其事地嫁给了汤姆·布坎南,然后启程去南太平洋旅游三个月。
他们回来后,我曾在圣塔芭芭拉[60]遇见过他们,我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人像她那么在乎她的丈夫。如果他有片刻不在房间里,黛熙就会心绪不宁地到处找,并说:“汤姆去哪里了啊?”而且会满脸失魂落魄的神色,直到看见他从门口走进来。黛熙常常在沙滩上一坐个把小时,让他把头枕在大腿上,用手轻抚他的眼睛,无限欣喜地看着他。这种恩爱的景象真叫人感动——它会让你悄悄地、向往地笑起来。当时是八月。我离开圣塔芭芭拉之后一个星期,汤姆有天晚上在文图拉公路[61]撞上一辆货车,轿车的一个前轮撞得飞掉了。和他同车的女孩也登上了报纸,因为她撞断了手——她是圣塔芭芭拉酒店的服务员。
隔年四月,黛熙生下女儿,他们搬到法国住了一年。有一年春天,我在戛纳遇到他们,后来在多维尔又碰了面,然后他们就到芝加哥定居了。黛熙在芝加哥很受欢迎,这你也知道的。他们跟一帮花天酒地的人交朋友,都是些年少多金的浪荡子,但她的名誉始终是绝对的完美无瑕。也许是因为她不喝酒吧。在酗酒的人群中,滴酒不沾可以占很大的便宜。不喝酒你就不会乱说话,而且就算你想做点离经叛道的事,也可以等到其他每个人都喝得烂醉时再做,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看到了也不关心。也许黛熙从来没想过要勾引别人吧——可是她的声音又总是让人觉得她……
好啦,大概六个星期之前,她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盖茨比的名字。就是那天晚上,我问你——你还记得吗——认不认识西卵的盖茨比。你回家后,她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摇醒,然后说:“哪个盖茨比?”听我迷迷糊糊地描述了他的模样——当时我还没全醒,她用最奇怪的声音说,这肯定就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人。直到那时,我才把这位盖茨比和她白色跑车里那位军官联系起来。
等到乔丹·贝克讲完这个故事,我们离开广场酒店已经半个小时,坐着维多利亚马车在中央公园里穿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在西城第五十几街那些电影明星居住的公寓楼后面,许多儿童已经像蟋蟀般聚集到草坪上,他们清脆的歌声在温热的暮色里响起:
我是阿拉伯的大酋长。
你的心呀系在我身上。
今夜里等你睡得正香,
我要偷偷爬进你闺帐。
“真是巧合得有点古怪,”我说。
“其实根本不是巧合。”
“为什么呢?”
“盖茨比买下那座房子,是因为黛熙就住在海湾正对面。”
原来他在那个六月的夜晚仰望的不仅仅是天边的星星。在我心里,他的形象突然丰满起来了,不再是一个漫无目的地挥霍着财富的暴发户。
“他想知道,”乔丹接着说,“你能不能找个下午去请黛熙到你家做客,然后让他过去坐坐。”
他的要求居然这么简单,这让我很吃惊。他等了整整五年,买下那座华厦,把星光施舍给那些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飞蛾——他费了这么多心血,只是为了能够在某天下午,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坐坐”。
“不就是托我帮个小忙嘛,有必要原原本本地让我知道吗?”
“他很害怕,他等了这么久。他怕会得罪你。你看,他为人其实挺细心周到的。”
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
“他为什么不请你安排他们相见呢?”
“他想让黛熙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释说,“而你的房子又正好在隔壁。”
“哦!”
“我估计他原本也有点期望黛熙会在某个晚上参加他的宴会,”乔丹继续说,“但她从来不去。然后他开始假装不经意地问别人是否认识她,我是他问的人中第一个认识她的。那晚舞会上他派人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可惜你没听到他开始是怎么拐弯抹角、大做铺垫,然后才提起来的。当然,我立刻建议他们到纽约吃午饭——他一听急死了:
“‘我不想做得那么过分!’他不停地说,‘我只想在隔壁看看她。’”
“后来我说你是汤姆的好朋友,他开始放弃这整个计划。他对汤姆不是很了解,不过他说他订了一份芝加哥报纸好几年,只是为了偶尔能够看见黛熙的名字。”
这时天全黑了,马车从一座小桥下面穿过,我伸手搂住了乔丹金黄色的肩膀,把她揽到我身边,请她和我共进晚餐。突然间,我心里想着的不再是黛熙和盖茨比,而是这个干净而结实、脑筋有点笨的女孩,这个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心态、轻轻地靠在我臂弯里的女孩。有句话开始令人激动地在我耳边响起:“世上只有两类人,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忙碌者和厌倦者。”
“黛熙的生活也应该有点安慰,”乔丹喃喃地对我说。
“她想见盖茨比吗?”
“别让她知道怎么回事。盖茨比不想让她知道。你只要假装请她过来喝茶就好。”
我们穿过一排黝黑的树,第五十九街的高楼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光从漂亮的楼面照进了公园。我不像盖茨比,也不像汤姆·布坎南,我没有魂牵梦萦的情人,不会在那些阴暗的屋檐和刺眼的招牌中看到她忽隐忽现的面容,所以我手臂用力,搂紧了身边这位女孩。她那苍白而高傲的双唇微微笑起来,于是我把她搂得更紧,凑过去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