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师长军人风格,既已拍了大腿,怎么可以把事情拖到明天?他喊来卫队连长北贡,两个人关在师长办公室里磨了半个多小时。汤师长信任北贡,他跟我说过,北贡是个爱国青年,热血,他愿意把脑袋放在北贡的手心里。
北贡要护送八姨太的轿子到西门外的霞栖寺烧香。霞栖寺的名气很大,我在乡下就听说庙里的菩萨极灵验,特别是送子观音,更让人眼热的是庙里的和尚相当的花,爱唱酸曲儿。我说,我也去。汤师长不同意。北贡说,没事,包在我身上,保证回来时不会少了一根寒毛!汤师长看看北贡,又看看我,脚跟在地上碾了三四圈,说,好,北贡,就看你的了。
霞栖寺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好几倍,天都遮了一半,日光碎在琉璃瓦上,像微风跑过的湖水起了波澜。我眯起眼,站在庙前的菩提树下,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突然,头皮一凉,“噗噗”两声,大檐帽飞到了树根边。当我明白那是子弹时,尿就下来了。
北贡夹起我,丢到菩提树后,他回身冲进庙里去,庙里一时人声杂乱。我还在树下大喘气,他们就出来了,押着一白一黑两个和尚,白肥黑瘦。后来还扛出了一具尸体,头上光秃秃的。白和尚一边走一边回头用官话冲黑和尚大吼大叫,他的官话真难懂,我好几天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话里有“省委”,有“机关”,还有“破坏”,不过有一句我一下子就听清了,他说:“蠢猪蠢猪蠢猪!”黑和尚脸上挂不住了,跳起来一口呸过去:“你才蠢猪!笨猪母!笨猪母笨猪母!你母你爸都是笨猪母!”他说的是本地话。我尿了裤子,太没面子了,本想上去踹他们两脚,一听,忍不住蹲到地上嘎嘎大笑。
汤师长叫人到府衙后院扒出太平军用过的绞刑架,气昂昂腥乎乎地竖在中山公园的正门口。白水人很久没见过绞刑架了,哗喇喇将公园的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个和尚都很安静,白和尚侧了脸,眼白鼻孔都翻到天上去,黑和尚不时微笑着冲人群点点头,好像是在街上散步时碰到了熟人。奇怪的是,那两个行刑人却“噢、噢、噢”地大声吼叫,拿拳头把胸口砸得红通通的。汤师长命令卫兵在两副绞刑架下各放了一只大笸箩,上面衬了油纸,他说,不能弄脏了白水的地面。
行刑人突然闭上了嘴巴,两个和尚双腿悬空四肢一阵乱舞,屎尿顺着裤管流到了笸箩里,整条大街都臭起来。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好啊、好啊喊起来,把手里的泥巴、石块、香蕉皮、破鞋子噼噼啪啪砸向了两个和尚,可那两条躯体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水的治安一下子好起来,店铺的门板又卸下了,专营妓院的醉里街和大同道也挂满了红灯笼。税丁们脸上的肉明显活泛不少,见了人也有精神打招呼了。一入夜,整个白水城都是响动――麻将声、骰子声、叫卖声,等等,等等。其中那“买烧肉粽——”的喊声调子偏高气韵绵长,叫人满嘴生津双目含泪,心一下子飞到月亮边上去了,一腔的离愁别绪,想唱歌,想做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