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对一个军人来说,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打战意味着机会,意味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存在,可谁喜欢去死呀。汤师长必须为九一八师找到在白水长期驻扎下去的理由,汤师长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汤师长决定进行一场卫生文明城市建设,要轰轰烈烈——蒋委员长倡导新生活运动已经一年多了,白水城早该有所动作,有所发扬,有所创新。卫生文明城市建设要全民参与,当然包括军人,军人还担当着一项重任:对市民的卫生文明建设进行评估、监督以及现场指导,很动脑筋的。卫生文明建设的最重要一项内容是,除四坏。哪四坏?老鼠、苍蝇、蚊子和蟑螂。老鼠排在第一位——白水的老鼠在周边地区名气很大,目中无人。有人提议不要蟑螂,改成麻雀,因为秋收时麻雀会叼谷子吃,吃得胸部鼓鼓的,翅膀都懒得拍,就在地上扭出花来。汤师长说,放你娘的鸡巴屁!麻雀平日里吃虫子呢!虫子啃粮食,没有粮食我们吃风?还当什么鸡巴军人!……一马靴踹到那人屁股上,踹出一声凄厉的“哎哟——”来。
通知发到各机关单位,发到各条小巷子里,城里的空气为之大变,到处是石灰水的碱味,闻着鼻毛也挺起腰杆来。七月初七下午,汤师长穿着少将军服和我一道在街上私访。汤师长和我并着肩走,充分体现了对长辈的尊重。刚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雷阵雨紧手紧脚地跑过街市,街道上清清爽爽、滋滋润润,呼吸着带了水汽和花草清香的空气,不由得心旷神怡,想在街上不停地转下去。
白水师范是白水最大最高级的学校。一进门是一座石桥,桥面宽大,雕了两排小狮子,汤师长说,北方无定河上有一座大桥,长得快望不到头,上面也雕了两排石狮子,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都活了似的,可是没有两只是重样的,那桥叫卢沟桥,卢沟桥上的上弦月可出名了。
一尊石头孔夫子高高矗在桥的另一头双手握了竹简微笑着望你。桥的两边都是水,温泉水,冒着白汽,红彰彰的红鲤鱼不时蹿到空中来,左右扭摆一顿,啪,又摔回水里去,恍如老家文庙前的半月塘。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老蝉一声长一声短地拖着哑嗓子。有树荫,没有人影。汤师长说,走,大礼堂。
大礼堂后门进去,是一串台阶,台阶尽头,是戏台。
“……如果有人问要说,没有四坏,没有老鼠!特别是没有老鼠!没见过老鼠!走读的同学注意了,在家也要这样说……”
声音高亢、嘹亮、圆润,是个女生,短发齐耳,屁股又大又弹手。台下是乌压压的人头。人头们本来嗯嗯嗡嗡作响,一见我们,气都不喘了,一齐把嘴巴张成山洞。蝉声及时从窗口挤进来,长一声,短一声。
这个女生的眼睛真大呀!——她回过头来,一、二、三、四、五,嫣然一笑,就像一个花苞儿,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开了。
她甜了嗓子:啊,师长,啊,您好汤师长。她回过头去昂起声来:同学们!汤师长日理万机废寝忘食,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到敝校来,让敝校蓬荜生辉!同学们,下面让我们热烈鼓掌,欢迎汤师长给我们演讲!
汤师长也不客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女生一眼,把人家的耳朵都看红了。汤师长收了小腹提起丹田气来,开始谈修身,谈养性,谈人生的意义,谈民族独立,谈国家,谈爱国,谈爱国与个人良好卫生习惯的必然联系……最后,两马靴的脚后跟一磕,啪,来了一个军礼!
掌声响起来,像惊涛,像骇浪。离开白水师范时,我们两脚都是虚的,踩不到点,汤师长的靴尖有几次还踢了自己的脚后跟。
月芽挂上屋角时,一架花轿悠进了知府衙门。
第二天日上三竿后又过了一个时辰,汤师长牵了一个新嫁娘打扮的姑娘来到我面前,汤师长眼睛泡泡的,想来一夜都没睡好。我一抬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瞪得眼眶又酸又麻:是白水师范戏台上的那位女生!
新娘子腮帮飞红,眼睛似两大塘刚开春的泉水,波光潋滟,她的脖根耳下有些紫斑,在领口处出出没没。新娘子细声细语:“小叔公好。”
声音又沙又甜,甜到了人的心里,连脚后跟都酥了。
她是九姨太,汤师长说,她现在叫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