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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宝玉生辰,林黛玉精心绣了一个香袋儿,装了自幼佩戴的黛色美玉送给宝玉。宝玉喜不自禁,道:“妹妹替我收好这个。”说罢,摘下自己的通灵宝玉递给黛玉。

黛玉满面绯红,笑道:“你也太冒失了,我那个自小贴身佩戴,连老太太都没有见过。你的却是众人瞩目的东西,忽然不见了,她们岂不四处寻找?何苦装出幌子来?”

宝玉怅然若失道:“这劳什子果然是个蠢物!不过是块石头,他们看得比我这个活人还重。真真没趣。”

黛玉悄悄笑道:“没有它,人家的金锁可怎么配呢?”

宝玉急得脸色紫涨,看着黛玉狡黠的笑容,笑叹道:“你果然不明白也罢了,既然已经明白,还故意怄我?”

黛玉拿帕子捂着嘴儿笑,见探春、湘云等人过来给宝玉拜寿,便道:“寿星老快出来接礼罢。”原来宝琴、岫烟也是一天的生日,几个人互相拜起来,挤了一屋子人。

因天气渐热,李纨道:“不如就在红香圃摆下酒席,那里芍药花开的正好。”众人都道很好,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红飞翠舞,玉动珠摇。一时来到芍药栏红香圃,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好不热闹。

黛玉笑道:“二哥哥总说自己是绛洞花主,看你如今周围花团锦簇,倒也形象。”

宝玉脸红道:“都是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

湘云看黛玉穿着一件湖水蓝的冰绡短襦,下面一条湖水蓝的长裙,襦腰上和裙角上绣着几枝粉白的桃花。头上梳着流云髻,簪着一支淡粉色的玉簪,衔着米珠儿流苏。越发显得袅娜妩媚。因笑道:“林姐姐才是花主,这么素净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也那么娇嫩。”

宝玉听了这话,看着黛玉发愣。黛玉笑道:“今天的主角是琴妹妹和邢妹妹,你不夸她们只打趣我做什么?”

凤姐笑道:“可不是,今儿这些姑娘们格外标致,我都看得挪不开眼睛了。”

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也仔细打量这些女孩子,心里惊奇,这几个孩子原本长的不坏,今日仿佛格外明媚,连她们这些常见的人都不觉心动神移。尤其是黛玉,看起来今天没有刻意穿戴,却美得仿佛月里的嫦娥翩翩下凡一般。

薛姨妈笑道:“今儿天气晴朗,照的人也好看,花也娇媚。”

王夫人怔怔地看着黛玉,不知不觉打了个寒颤,这丫头美则美矣,只是太过了,太过则不详。一边的宝钗却温柔端庄,不见奢华,甚合自己心意。再看看宝玉傻呵呵的样子,不觉心里有气:好好的一个孩子被那起子狐媚子害得五迷三道的。林如海和贾敏早早死去,可见这林丫头不是个命好的。这样一个没福气没运势的,老太太还想把她留在身边吗?

远远的忽听一个小丫头嗳哟叫了一声,只见一个水蛇腰,削肩膀,风流伶俐的大丫头正伸手拧一个小丫头子,口里不知道低声骂些什么,那小丫头咬着嘴唇不敢吭声。王夫人认出来原来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本来没有引起王夫人的主意,今日里看她那一双清凌凌的秋水目,活脱脱又是一个林黛玉!王夫人知道晴雯是老太太特特挑出来留给宝玉以后做屋里人的,这么个狐狸似的人物,怎么使得?倒是袭人那丫头温柔懂事,将来宝丫头过了门还可以做个臂膀。

这里宝玉只呆呆地看着黛玉出神,黛玉怕别人看出来,似怒非怒瞅了他一眼,自己掩饰地转身去拿茶壶要倒茶喝。晴雯看见紫鹃雪雁不在,笑着走过来道:“姑娘仔细烫了手,我来吧。”

黛玉见宝玉讪讪地走开,身边再无旁人,悄悄问:“你方才为什么骂小丫头?”

晴雯倒一杯茶,递给黛玉,笑道:“姑娘知道,宝玉一向极疼女孩儿们,不愿意叫我们丢脸。偏有个小丫头叫坠儿的,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四姑娘的玉簪藏在芍药根那儿,正好被我看着了,打了她一下。她偷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一回平姑娘的虾须镯就是这蹄子偷的,这样下去怎么是好。这小蹄子也是见过一些东西的,怎么这般眼皮子浅?”

黛玉身子弱,本不敢多吃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拉着晴雯笑道:“你就是块爆炭,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今儿老太太、太太在上面坐着,看见了,不知道你为了大家的体面,还当你张狂轻浮呢。只叫她悄悄还回去就是了,以后找机会多多教导她,省得手脚不干净。”

晴雯笑着答应了。宝玉过来问:“你们说什么?”

黛玉笑道:“女孩子的悄悄话你也要听?”

宝玉道:“大家都看不到云妹妹,正四处找呢,你们谁见着了?”

黛玉道:“你的云妹妹又没有交给我,现在倒管我要起人来了!”

正这时,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跑过来说:“快瞧瞧云姑娘罢,喝醉了躺着石凳子上睡着了。”

众人都笑,贾母和王夫人也听见了,笑着跟大家去瞧。只见史湘云醉卧在山石后面一个石头凳子上,酣酣睡去,芍药花瓣落了一身,蜜蜂蝴蝶围着飞舞。贾母笑道:“这憨丫头,已经有了人家了,还这么淘气!快叫醒她吧,仔细凉着。”

翠缕和袭人过来小心扶起,史湘云娇怯难支,宝钗笑着亲手喂她喝了醒酒汤。宝玉见湘云枕着一帕子芍药花瓣,落花覆盖得她红香满身,一张俏脸如晚霞一般红艳,又想起她别号“枕霞”,不觉又呆了。

晴雯指着宝玉冲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一看,不由得好笑:“真是个呆雁,也不怕人笑话。”

宝玉听见黛玉笑他,羞得低下头。又怕黛玉多心,涎着脸和黛玉说话,黛玉总不搭理,禁不住宝玉一口一个“好妹妹”,方用手戳他脑门,笑道:“什么时候也不长记性,我要是恼,早恼你八百遍了。”

晴雯咯咯笑道:“二爷这下了被抓了个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话说?自己什么事都带出幌子来,还怪林姑娘挑你的错儿?”

宝玉笑道:“妹妹肯挑我的错,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妹妹?”

王夫人全看在眼里,心里越发嫌恶晴雯黛玉二人。自己的儿子如宝似玉,凤凰一般的人物,怎么就在林丫头跟前这么窝囊不成器?更可恨晴雯,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拿宝玉取笑,和黛玉一样也是一个狐媚子,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越发叫人看着不痛快。要不是老太太在跟前,她早就叫晴雯过来责骂一番了。

薛宝钗亲手替史湘云整理云鬓,湘云羞得不敢抬头。贾母呵呵笑道:“她们姊妹也不是很会吃酒,该早些歇着去了。”

林黛玉听了,也正要回潇湘馆歇着,宝玉道:“妹妹本就身子弱,才吃了饭就睡觉,一时存了食就不好了,咱们却说说话儿岂不好?”

黛玉笑道:“我回去也不睡,八月里老太太生日虽然还早,我也得‘笨雀儿先飞’,先预备着。”

宝玉一听,忙问:“妹妹又准备什么好东西?能不能叫我先睹为快?”

黛玉笑道:“也没什么,那天听老太太说,她有一套慧纹,总舍不得摆。我闲着没事绣了一套四幅的小屏风,虽然是东施效颦,也是我一点心意。”

宝玉知道黛玉的针线极为精巧,心里痒痒,就欲去看。又忧虑黛玉劳碌,因笑道:“不过是个生日,妹妹不拘买个什么送去都好,何必亲力亲为?要是累着了,反叫老太太心里不安。”

黛玉感激宝玉细心,笑道:“我晓得的,不过身子好时绣几针,哪里会累着?多谢二哥哥一片回护之情。”

王夫人走了几步,回头看宝玉跟着黛玉,道:“宝玉,你跟我来。”

袭人忙跟着宝玉走了,紫鹃笑着过来,黛玉道:“你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也不见?多亏晴雯姑娘伺候我。”

紫鹃强笑道:“多谢晴雯姐姐,改日我请你。”

晴雯笑道:“你倒嘴乖,上哪儿玩去了?姑娘渴了连个倒茶的人都没有。我也没事,陪你送送姑娘倒好。”又凑近了看紫鹃的眼睛,道:“你怎么哭了,是谁给你气受?”

紫鹃勉强笑笑:“谁哭了?才迷了眼睛揉的。”

黛玉也看出紫鹃神色不对,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就没多问,只淡淡地说:“你平日总劝我遇事情往开处想,还是不要计较一些小事情。”

回到潇湘馆,雪雁正气鼓鼓地和春纤说着:“紫鹃姐姐不叫我说,难道咱们姑娘就该叫她们这么编排?”

春纤道:“雪雁姐姐,我虽然小,也看出姑娘这些年受了不少气。咱们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原就心里难受,白让她听见那些话干什么?”

紫鹃见黛玉已经听见,想阻拦已经晚了,索性说出来,倒省得她瞎猜。一边扶她进去坐下,一边道:“其实就是那些小人背地里说姑娘心眼小,行动给人脸子。”

黛玉道:“我今儿给谁脸子了?是谁说的?”

雪雁道:“怡红院的老叶妈和她的干女儿,宝姑娘身边的莺儿,两人嘁嘁喳喳正在山石子后头说着,我听着了,和她分辨了几句。紫鹃姐姐知道以后,不让我告诉姑娘,怕姑娘伤心。”

黛玉叹道:“紫鹃,你当我没听见过这样的话吗?这贾府里的女儿家真真难做,二姐姐为什么那么怯懦?但凡有人真疼她一点儿也不会如此。三姑娘一心往上爬,人家当面不说,谁能忘了她那庶出的身份?四姑娘出身自那样一个污浊的地方,越发要孤介冷清起来,恐被他们带累。宝姑娘看着随份从时,和善大度,那一种心机是谁也比不上的。更别说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投奔了来,又不会讨人欢心。那些人见风使舵,怎能好好待我?当初在家里,一家子亲亲热热,可惜我命薄如纸,不能长长久久的享那种福。”说罢,不禁伤感起来。

晴雯道:“姑娘是千金贵体,和她们计较什么?好不好知会二奶奶一声,打一顿了事。”

黛玉叹道:“我虽有老太太疼着,毕竟是客边,认真计较起来也没趣。晴雯,切记回去别乱说,其中牵扯宝姑娘身边的人,闹出来不好看,到时候叫人看着我轻狂。”

晴雯笑道:“我听从姑娘吩咐。姑娘绣的这是什么?看着是屏风罢?我原在老太太那里见过慧纹,一共三套,两套送进宫里孝敬娘娘了,那一套老太太爱的什么似的,总也不舍得用。姑娘绣的这个,看着比慧纹更好。”

黛玉笑道:“你只会胡说,哪里就能和慧纹相提并论了?我听老太太说过你最是心灵手巧,你只说我的哪里不好。”

晴雯笑道:“姑娘这不是难为我吗?我虽会几种针法,只会绣现成的花样儿,哪及姑娘是个蕴藉雅致之人,懂得诗文书画。依我看,这绣品倒比那宋徽宗的花鸟画还别致。”

雪雁笑着打趣道:“你既然这么佩服我们姑娘,不如和二奶奶说说,算这里的人罢。”

紫鹃捂着脸笑道:“老太太为什么把这么个最拔尖儿的搁在怡红院?自然是别有深意。不然哪里买不来一个丫头,还要赖嬷嬷献宝贝似的特特敬献?晴雯姐姐还要当主子呢。”

晴雯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飞红了脸,骂道:“坏透了的小蹄子,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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