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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天宝玉在潇湘馆和黛玉闲聊,平儿带着一个极标致的小媳妇进来,道:“这是宝二爷,这是林姑娘。”

那妇人敛眉低首问安,宝玉黛玉却认得她,正是东府里尤氏的妹子尤二姐。

平儿悄悄笑道:“原是二奶奶要为琏二爷寻的二房,原想等二爷出了服再定。因她妹子老娘前两天一概死了,家道艰难,实在难等,二奶奶先接了进来,住在稻香村。等改日老太太高兴,回明白了,才接到我们那里。现在领来见见各位姑娘,好让大家知道园子里多了这么个人。”

凤姐接了尤二姐来园里住着,众人都道凤姐是好意,唯有钗黛二人暗暗为她捏一把汗。过了几日,果然听得凤姐大闹了宁国府,又有尤二姐从小定过亲的张华打官司。二姐儿天天愁闷,幸而园中姐妹都不是难处的人,李纨也寡言少语,不曾为难她。

凤姐本意原想叫张华领走这个和自己抢贾琏的狐媚子,贾珍贾蓉又怎么能丢这样的人?吓唬住了张华,又许了他银子,张华竟不再听凤姐指挥。凤姐怕将来贾琏知道真相,命旺儿将张华除去,旺儿不愿意惹上人命,只糊弄凤姐说已经将张华弄死了,白落了凤姐五百两银子。

凤姐无奈,带二姐儿去见老太太,将她接到自己院子里,慢慢折磨。此时贾赦偏又赏给贾琏一个名唤秋桐的丫头做妾。那秋桐见二姐儿温柔美貌,早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哪还禁得住凤姐架柴拨火?天天在二姐儿窗前指桑骂槐。二姐儿原就和贾珍贾蓉不妥当,有聚麀的名声,如今被秋桐喊破,自己无颜面对众人,心里有愧。待要寻个了断,腹中已有了贾琏之后,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盼着能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做个依靠。不想家里人找来一个庸医,偏又将一个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尤二姐万念俱灰,吞金而逝。

袭人听得尤二姐之死,不觉心惊肉跳,想自己的将来也不过就是宝玉的妾。看老太太的意思,将来宝玉娶的定然的林姑娘了。那林姑娘孤高自诩,又是宝玉最爱,只一句回南的谎话就害得宝玉失魂落魄,将来娶过来,自己何处安身?倒是太太最喜欢宝姑娘,宝姑娘心机虽然深沉,宝玉却不甚在意,料她也拿捏不住宝玉,到那时这屋里还不是自己的天下?虽然不能和正经的奶奶平起平坐,也算是威风凛凛的姨奶奶了。

想到此,脸红心跳,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信步来到潇湘馆,黛玉正在看书,见袭人进来,放下书让她坐下。紫鹃端茶进来,袭人忙站起来,笑道:“紫鹃妹妹还给我倒茶,我怎么消受得起?”

紫鹃笑道:“你是客人,总不能连杯茶也不给你喝,袭人姐姐这么个大忙人,怎么有时间到我们这儿坐坐。”

袭人笑道:“听说姑娘前些日子不大好,我来看看。姑娘现在觉得怎么样?”

黛玉笑道:“是谁没事诅咒我?何尝不好呢?”

袭人怔了一霎,不禁也笑了:“可是我从哪里听说的呢?原是林姑娘一向金贵,恍恍惚惚听谁说个病字就当作是林姑娘身体不安了。我向姑娘陪个不是罢。”

黛玉笑道:“陪什么不是,你也是好心。宝哥哥怎么样?”

袭人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听说尤二姐暴亡,自己哭得什么似的。不怪人伤心,那尤二姐实在是可怜。说起来都是伺候爷,不过名份上差些,何苦下这等毒手?外面名声也不好听。”

黛玉心里一动,这袭人虽不是省油的灯,却从来不在自己这里说三道四,今儿一上来就议论凤姐,真真可笑。心里不耐烦,道:“这也难说,但凡家里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袭人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做跟前人的自己心里先矮了一头,哪里还敢欺负别人?只求奶奶心里宽容些,咱们就感恩戴德了”

黛玉虽然为尤二姐惋惜,听袭人说起却十分刺耳,冷笑道:“有些人看着可怜,却不知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尤二姑娘但凡检点些也落不到这等处境。”

袭人脸一红,她原是心里有鬼的,虽然和宝玉的事是避着人的,但是怡红院的人怎么避得开?人多嘴杂,难道有谁把这事传出去了?

袭人讪讪地站起来,和紫鹃议论了一会子针黹就走了。雪雁扑哧笑出声来,操着袭人的声调道:“咱们做跟前人的……,真不要脸,自己就封自己小老婆了!”紫鹃和春纤也笑了,黛玉道:“小蹄子,很会嚼蛆。”

袭人出了门,故意慢慢地走,听见雪雁的笑声,才醒悟自己原说错了话,暗恨潇湘馆的人说话不留情面,心里又急又愧,用手帕捂着脸,急急忙忙跑了,只不敢哭出声儿来。

迎面碰见宝钗,正扶着莺儿缓缓走来。袭人忙擦擦眼泪,笑道:“宝姑娘哪里去?”

薛宝钗笑道:“好好的哭什么?谁还敢气你不成?”

袭人笑道:“才一只飞虫进眼睛里蜇的难受,已经揉出来了。”

宝钗看着袭人气色不对,又是从潇湘馆出来,一定是那里的谁惹了她。心里道:别小看这丫头,外表温柔,内心极是刚强,倒不好叫她受委屈。因一手拉住她笑道:“我正有个花样子要绣在荷包上,你帮我配配线去。”

袭人本不耐烦去,因宝钗一向对她极好,不比黛玉目无下尘,笑着来到蘅芜苑。

袭人比着花样子配好了线,宝钗叫莺儿端出好茶,两人喝茶说着话儿,香菱自己在一边看书。袭人笑道:“香菱妹子越发长学问了。”

宝钗笑道:“她也怪可怜的,我哥哥是个粗人,不像宝兄弟懂得怜香惜玉,趁哥哥出去做生意,跟着我在这园子里自在几天罢了,别的我也没办法多疼她。”

袭人一笑道:“宝姑娘果然是大家闺秀,知道心疼下人。那天老太太还夸你,要是到了哪家做媳妇,怎么不教公婆疼爱?”

宝钗飞红了脸,笑道:“真是不能夸人,才还和莺儿夸你呢,这会子也学的油嘴滑舌了。别说香菱,就是莺儿我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袭人笑道:“姑娘夸我什么了?”

莺儿心里暗笑,这花袭人还真会顺着梯子往上爬,谁没事记着她了?顺口诌道:“才姑娘夸姐姐行事叫人尊敬。袭人姐姐这等好性格,好模样,别说给宝二爷做屋里人,就是做正头奶奶,谁敢说不像?将来宝二爷不管娶了谁做二奶奶,也不会小看姐姐的。”

袭人眼圈一红,道:“有几个似宝姑娘这么待人宽和的?若遇着个尖酸刻薄的,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几时死的呢。”

宝钗听她话里有话,知道一定是方才到黛玉那里试探去了,心里有了主意,却不便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因叫莺儿打开首饰匣子,道:“姨娘也是半个主子,不比那些丫头子。你虽然没过明路,太太已经认定了你,每月那二两银子一吊钱就是明证。你也该穿戴鲜明些,方不失体统。”说着,将一只金光灿灿的雀头挂珠钗插在袭人发间。

袭人满面羞红,低头谢道:“多谢宝姑娘。”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刁钻古怪的人,不嫌弃我的东西粗鄙,我才敢如此。咱们一向比别人亲厚,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咱们还要说这个谢字吗?”

袭人笑道:“连云姑娘、三姑娘都敬服宝姑娘,可见宝姑娘的好不是一般,袭人如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宝姑娘就好了。也不必担心自己落到尤二姐的地步。”

宝钗被她说中心事,脸一红,嗔道:“你这丫头疯了,这也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轻浮之人才看中你的,太太也是看中你这一点。老太太对你和晴雯都好。俗话说贤妻美妾,你这等贤惠竟不像宝玉的妾,竟像宝兄弟的正头奶奶,若说是美妾,当属晴雯。”

袭人心里猛然一惊,王夫人虽然选中的是自己,老太太看中的却是伶俐妖娆的晴雯。宝玉因和自己有私情,方对自己高看一眼,那晴雯日后若和宝玉成就,定是自己的劲敌。到时候自己妻不是妻,妾不是妾,不上不下,如何自处?

宝钗见袭人发怔,笑道:“你怎么啦?莫不是担心怡红院?真是怡红院那么多人,竟没有第二个像你这般好的。”

袭人笑道:“我就是这操心的命,什么时候二爷娶了二奶奶,我就不用操心了,只尽心竭力伺候宝二奶奶就是了。”

袭人又在蘅芜苑坐了半天,方得意洋洋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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