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天的喊声从各个窗子里爆出:“是舒马赫!不,是莱科宁!喔,是阿隆索,他认识我,他在朝我点头!”这时会有另一个傻瓜,在第一辆车行经时,跳下窗,蹬上他的老爷自行车,踩得飞快,希望能跟呼啸而过的车子并肩齐步几秒钟。他手上拿着一锅东西,想不计代价地递给赛车手。“浓汤!我妈烧的!吃了会更有精神!”这人会马上给逮走,他就和警长一起在牢中吃这锅浓汤。
——意大利Frerara Corriere Padano报记者费里尼上海报道
这锅浓汤成了整个赛事的焦点,据雷诺车队厨师介绍,阿隆索比赛日吃鸡肉、米饭、煎蛋。看来就缺一锅浓汤,假如真有人能踩着自行车给阿隆索送上一锅浓汤而他又真能一边喝汤(没下药吧?)一边风驰电掣奋勇夺冠,那F1该多美啊,那就不只是体育而成电影了。
但这一幕真不是电影,它就是活生生的赛车,只不过是个上世纪30年代的事,只不过我将车手的名字改成舒马赫、莱科宁和阿隆索。
可以踩自行车去送汤,只能说明从前赛车车速太有限,费里尼回忆说当年没有收音机播报,谁也不知道谁领先了,只能通过电话通报:
一小时前他们经过帕尔马了,根据这个我们可以估算再过五十到七十分钟第一辆车将会行经大道。此时整个大会场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自以为崇高伟大的疯子走出来,像长颈鹿般踱着步,口中喃喃怪叫。
报道上世纪30年代意大利“千里大赛车”盛况的这位小记者,正是后来的伟大导演费里尼,年轻时他曾经是Corriere Padano报的赛车记者。但费里尼可能是史上最讨厌体育的导演,他讨厌意大利人最喜欢的足球,尽管小时候当过网球球童但也讨厌网球,至于赛车,对这位赛车记者来说“只有无穷的烦闷、凶暴的争逐、骇人的飞旋”,于是采访两次赛车后他就辞职了,更可能是被炒鱿鱼,因为他弄错车手名字,会把“舒马赫”写成“阿隆索”,而且他下笔时也不用体育报道英雄崇拜慷慨激昂的文风,而像是在写小说——观众取代车手反而成了主角。
我上面引述的是费里尼1984年六十四岁高龄时接受采访所作的回忆,对他来说,赛车是一出人类的喜剧,或者说人类的马戏,而不仅仅是凶暴的争逐和骇人的飞旋:
店铺全关了门,大道两旁有窗户阳台的住户都以高价出租,较穷一点的人摇摇欲坠地趴伏在屋顶……大赛开始前五六个小时街上便不见一人,每个人都守在门口窗边,像歌剧院的包厢一样。市长、伯爵、***党秘书长的夫人都在大道尽头第一辆车将行经之处,擎着双筒望远镜望着奥古斯都拱门。
现在,请允许我从墨索里尼时代飞车驾临21世纪的上海。我擎着双筒望远镜望着舒马赫、莱科宁、阿隆索,然而疯狂的速度很快令我脑子一片白热一片空白。作为一个噪音艺术爱好者,我只能自我安慰:这真是一场不错的噪音表演,我的耳膜得到了恶魔的按摩。渐渐地我的双筒望远镜从车手移向了观众,我更喜欢观察那些张大了嘴巴的男人以及发出高潮般尖叫的女人,我更喜欢举着双筒望远镜观察那些和我一样举着双筒望远镜的人,遗憾的是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独一无二的有趣的人:他们几乎一律张大嘴巴,偶尔发出尖叫和叹息,端着一杯可乐。
那个端着老妈熬的一锅浓汤的家伙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
每次到上海,狐朋狗友总是争相汇报他们的豪宅或狗窝又涨了多少多少钱。这次又有黄牛朋友每天冲我聒噪F1门票又涨了多少多少,据说三千多的票已翻了三倍,越贵的票涨得越凶。在嘉定隆重召开的第一届全国F1黄牛党代表大会,我那位朋友在大会负责端茶倒水,他只是小黄牛,上面还有大黄牛老黄牛——F1似乎已经为上海生下了成百上千个新百万富翁。在赛车场门口,我问一位黄牛今天赚了多少,他回答:“我们只是小龙虾呀,钱都让波尼(F1总裁)这种大鳄赚去了呀!”这是我在这次F1上海站遇见的唯一有趣的人。
F1比赛前夕,我去上海大舞台看了埃尔顿·约翰。那首清纯的Goodbye, Yellow Blick Road差不多是我唯一喜欢的他的歌,但他偏偏没唱,我白去了。而任贤齐没白去,他成功混入后台去合影。埃尔顿·约翰还特意献歌给台下的英国车神巴顿,和F1一样,老歌星都把中国当作捞钱的最后一块乐土。旁边朋友提醒我,下个月在这儿火箭对国王,票也会翻倍炒的。一时间,阿拉心中充满了全球化的美好情操。
但再美好的全球化情操,也取代不了本土现实的臭皮囊。最近上海的报纸都在日以继夜地为市民炮制形形色色的F1指南,其细心体贴程度,犹如乡下小子第一次进城,老妈连夜把钱细细缝在他的内裤里,或者闺女出嫁前夜,老妈翻出珍藏多年的春宫图,谆谆诱以房事秘笈。
众所周知,上海人爱名牌成癖,哪怕饿死也要攒钱买名牌,于是上海成了名牌天堂——不管正版还是盗版。所以连英国斯诺克老明星戴维斯逛淮海路时都抱怨上海的名牌比英国还贵,所以据说连库尼科娃都曾直奔襄阳路买仿冒纱巾。有一回中远外援奎瓦兹拎着一个LV包得意洋洋地对江津说:“你的——淮海路!我的——襄阳路!一样!”
你的——美国!我的——中国!一样!这就是我们盗版的全球化,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全球化。
嘉定F1赛场,正襟危坐着A货的中国中产阶级,以及高仿的中国上流社会,他们眼神空洞面目模糊,仿佛全球化的傀儡,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游戏,把自己都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仿佛要吞吃什么,或者等着被什么吞吃。
而嘉定一赛车,上海就堵车。F1比赛日交通大乱,市民正在参与另一项艰巨的比赛:比谁能打到出租车,能最快到达目的地——街上好一派险象环生鸡飞狗跳!费里尼所叙的旧时赛车才是真正的节日,人人放假店铺关门,而如今F1只是把上海变成一个巨型停车场,所有的车堵在一起齐摁喇叭。中国的GDP就是汽车的尾气,中国的中产阶级就在汽车上分娩。我们为赛车而堵车,为堵车而赛车,恶性循环的大都市。
在打不到出租车、即使上了车也只能堵死在路上的时候,你是多么渴望你妈烧的那锅浓汤啊。最后终于回到家,一边喝你妈烧的那锅浓汤,一边收看电视上的“神六”报道,喧天的喊声从各个窗子爆出:“是聂海胜!不,是费俊龙!他在朝我点头!”
太快了,太空员一个跟头,就翻出了三百多公里,你妈烧的那锅浓汤,你递给他的那锅浓汤,洒落在茫茫太空。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