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重元寺的口号应该是:欢迎来到江南名刹旗舰店;苏州工业园区的口号应该是:欢迎来到新加坡;苏州相城区的口号则应该是:欢迎来到伦敦。
为了我的偶像、我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锡尼·奥康纳(Sinead O' Connor),我来苏州看活力岛国际音乐节。但是竟然连的士司机也不知道活力岛在何方,最后他打听清楚了,说:在伦敦塔!
我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座几可乱真的伦敦塔桥真的巍然屹立在苏州的湖光水色之中!“伦敦塔”俨然作为新地标,和虎丘塔、报恩寺塔一起并立为姑苏三塔,像延安宝塔一样指引着中国的现代化革命。贝聿铭肯定料想不到,在他设计苏州博物馆之后没几年,苏州彻底成为一座东西混搭的疯狂的后现代都市:在苏州北拓的战略核心地带,在所谓的中心商贸城,古老的河道周围建起“荷兰小镇”,更建起令人瞠目的“世界名桥博物馆”,除了最醒目的伦敦塔桥,还有悉尼大桥、伦敦塔桥、伯明翰桥、黑修道士桥、威斯敏斯特桥、巴黎苏利桥、芝加哥中心桥、捷克斯瓦特普鲁克桥、阿姆斯特丹蓝桥、俄罗斯埃及人桥、意大利圣天使古堡桥、新加坡加纹纳桥等等,全是各色洋桥,没有赵州桥、卢沟桥之类土桥。相城区有多达八百三十八条河道,如果当地政府钱多得没处花,还可以没完没了修更多的桥:什么桂河大桥、卡桑德拉大桥,什么忧愁河上的桥、再别康桥……
活力岛人民路门口的对面,竟然有一个悟真道院。一个刚刚翻新过的空空荡荡的道院,不见道士,只见几个看守的老者在午后的苍蝇和大风扇以及远处摇滚的轰鸣中打着呼噜。此地应该还得再建一座佛庙才是:经济搭台,佛道唱戏,共同开发,招财进宝,双赢齐活。佛与道,如今似乎已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急先锋,知道什么叫“大隐隐于市”了吗?就是在经济发展的背后,充当一只看不见的佛手。请原谅我忽然生出一创意:把高端楼盘的售楼处设在庙宇里头,甚至盖一个庙来做售楼处,岂不是相当“诗意的栖居”?
在中国轰轰烈烈的国际大都市造城运动中,苏州的特别在于其旧城传统保护相对不错,甚少乱搭乱建乱开发,而新城越来越与旧城风马牛不相及,一路撒腿狂奔大干快上离题万里。假如说工业园区仿造新加坡尚在情理,相城区这“世界名桥博物馆”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化赝品车间。
我的朋友陈侗讲过一个笑话,说的是艺术家杨诘苍的老妈有一次去巴黎看儿子,杨诘苍要带她去埃菲尔铁塔,不料被老太太断然拒绝:“我是来看你不是来看这个塔的,这个塔我已经在深圳看过啦!”
世界名桥环绕着活力岛,岛上是一个可容十万人的中心广场,然而音乐节只来了区区几千人。这是我在国内的音乐节第一次见到如此梦幻的旋转舞台,它多少确保了音乐节进程的有序靠谱,少犯国内音乐节严重拖拉的通病。这真是一个美轮美奂的音乐节绝佳场地,然而请问这儿一年能举办几回类似的大型活动?苏州的人口增长得膨胀到哪个年头,这个十万人广场才能真正人山人海?既然已经有了“世界桥博”,苏州何不干脆申办世博?中国无疑是对世博最为狂热的国家,那些号称国际大都市的中国城市如今一个个饥肠辘辘囫囵吞枣不惜上吐下泻想一口把整个世界吞进去一口吃成胖子。或许世博应当在中国各个城市之间轮流筹办,才配得上中国城市疯狂扩张的后现代加速度。最近河南登封的“天地之中”以及福建、湖南等六省以“中国丹霞”联合捆绑式申遗大举成功,有鉴于此,以后也不妨几个城市联手把今后的世博一举扛下打包回家。
和河北贫困县张北尘土飞扬的音乐节相比,苏州这个活力岛音乐节光鲜亮丽,然而演出内容乐队阵容却大同小异,唯有一个奥康纳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天女下凡空降伦敦塔,毫无道理地出现在一个看似国际音乐节的“夏日暖洋洋”文艺晚会。当天阵容还有一个罗琦,据说是因为不满被排在一支“辈分”比她小的乐队前面演出,闹到最后干脆没登台,这音乐节一不留神从奥康纳的天堂跌到罗琦的浑水里。
奥康纳登场的时候,台下的崔健刘元才恍悟原来刚才在酒店餐厅坐在邻桌的就是她——昔日那个清瘦孤绝的叛逆天使已经严重发福。台下有人在没完没了哼哼唧唧说奥康纳成了苏珊大妈。
但在我看来,她依旧是这脑满肠肥世界的,一株瘦梅。当她唱那首《因父之名》的片末曲《偷心贼》(You Made M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吐出winter和cold这样的词时,炎炎夏日依旧寒气彻骨。应该只剩一盏孤灯,照耀这个女人黑暗的朝圣之路,但舞台的无敌梦幻大屏幕却一直姹紫嫣红骚逼兮兮地闪耀着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与远处通体透亮的伦敦塔遥相呼应。为什么不是Lady Gaga或蔡依林,而是奥康纳无辜地站在这个骚逼兮兮的舞台上?她最后的高歌犹如燃烧瓶从贝尔法斯特扔到苏州:“you lost!you lost!……”
谁偷了苏州的心?一个个高端楼盘簇拥着一株爱尔兰的寒冬腊梅疯长怒放:水韵花都,峰汇国际……
这是被拦腰斩断的后现代的魔幻姑苏,下半身陷在吴地前朝,上半身沦为欧洲赝品。我们不过就是在这伤口上撒点姜葱浇点糖醋。
上一次来苏州是2007年夏天,我见到史上最壮观的民谣演出盛地,周云蓬上台时我告诉他:“你背靠胥门面朝江水。”万晓利激动地双手颤抖狂按相机:“这可是伍子胥出关的地方啊!”
但请问伍子胥是哪根葱?是那个手举战旗率团出关的导游兄弟吗?游客以攻城拔寨的气势狼吞虎咽一个个小妾般的园林,即使身在天堂,他们也充满了炼狱的决心。这当然是文化名城,一条百米出头的“小粉弄”弄口也可以立碑昭告天下:“俺已历经数百年之文化苦旅,现在该洗洗睡啦。”
苏州属于陈从周、贝聿铭,还有几年前去世的陆文夫。而21世纪文艺复兴大旗倒插在古胥门上:新民谣,创意市集。然而文庙的古玩集市并不逊色于胥门的创意市集,那摊上摆卖的印有主席语录的苏州暂住人口登记表,那些民国印行的“风水要诀”和伪造的奏折,难道就不如创意市集上那些印着安迪·沃霍尔、切·格瓦拉的“本本主义”有创意?
沧浪之水清兮浊也,沧浪亭的草坪上竖着一块小牌,假如是“践踏草地,罚款十元”那也罢了,但走近一瞧居然是一首小诗,但不是苏舜钦(北宋诗人,沧浪亭主人)的,而赫然署名“东吴证券”!其诗意俗不可耐臭不可闻,诗旁有自动喷水龙头正稀里哗啦,看来东吴证券真把沧浪亭当成企业文化的洗手间了。其实还不如直截了当立牌警示:“游园诚可贵,炒股价更高。”网师园则贡献了一个创意经典:网师园门口英文名居然是——“Master of Net”!给沧浪亭写东吴证券破诗的应该拉出去毙了,把网师园译成“Master of Net”的哥们则应该封爵!假如我开个网吧,一定会叫网师园,假如我开个沐足桑拿馆,一定会叫“沧浪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寒山寺就更是一大创意市集了,假如当年张继好好吃片安眠药洗洗睡,寒山寺今天也不会变成火山寺。这一江南孤绝之地,早已在创意香火铺的围剿中沦陷。而2003年开始重修的重元寺在开光之前四处派发招商册子,烧香当然有助于建设和谐社会,对很多中国富人来说慈善与文化的至高境界似乎就是掏钱供奉一尊佛像,重元寺招商,最大的一尊佛像标价一千八百万。既然网师园可以译为“Master of Net”,那么“重元寺”也可以译为“Heavy Money Temple”嘛。
苏州名园必有古琴雅室,沧浪亭中甚至有一个古戏台,但现在太热了,热得焚琴煮鹤。怡园尚有评弹驻唱,例牌是一首《枫桥夜泊》,假如没有游客点歌(需另付费),那导游会请大家白听一首琵琶扬琴版的周杰伦《菊花台》。这儿的歌单和卡拉OK夜总会一样丰富,一男一女的评弹歌者能玩翻各国名曲流行歌,包括日流韩流!官府能花好几亿大修佛寺,能花好几亿大修剧院,能花上千万搞《同一首歌》假唱大会,却养不起一个评弹剧团。评弹歌者告诉我们:“我们团早就不发工资了。”
出了怡园,却在街头听了一通迪斯科“十三香”,那是东北出产的说唱DVD,内容绝对超出旧三俗而直奔新三俗:淫俗、贱俗、滥俗,通常以“我爱姐夫”“我爱小姨子”之类为经典题材,以“大哥大哥”或“小妹小妹”为每句开头。我背着从报恩寺对面一家书店以二五折买来的两大本石涛画集,穿行于姑苏巷陌,在震耳欲聋的“十三香”迪斯科中,想起周云蓬新专辑中,一位苏州姑娘用吴侬软语念的《不会说话的爱情》歌词,听得你整个身子都像雪糕一样化了:“……期待我们往昔的灵魂附体重新再来。”
张楚这么多年迟迟写不出他想要的“结合个人与社会”的歌词,正是五马分尸分崩离析的社会让他失语。我对他说你应该像鲍勃·迪伦一样首先遵从自己内心的指引,用不着成天筋疲力尽地跟在社会的屁股后头跑,只要内心足够强大,社会自会成为你的花间一壶酒。是的,当他在这个骚逼兮兮的舞台上唱出《向日葵》——“我梦见山水相连的清晨,回到葵花开到门口的午后”……活力岛登时成了桃花坞,伦敦塔顷刻变为虎丘塔,而苏州,梦回姑苏。
除了怀旧和反讽,还能怎样?现在太热了,热得鸡犬升天。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