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翠微遗留秘药方◇楚清华婉拒绫罗缎
话说妙椋酡红了脸酒后失言,门外忽然进来一人,众人抬头一看,居然真是清音来了,遂纷纷笑道:“说来就来,真真是赶巧了。”
清音惊疑不定,不知出了何事,不敢轻易接话,只得先上来恭恭敬敬地向太后磕过头,才侧过些身子冲太子跪着道:“柯府的大小姐来接柯小姐回家去,连齐二公子跟楚六小姐都来了,这会子都在咱们殿里候着,奴婢特来通传。”
妙椋一听,当先笑推翠君道:“还真是你面子最大,连清华小姐都来接你了?赶紧交待,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太子也是忙站起身来,太后却说不急,吃过两杯再走,他只得又斜着身坐下。
清音跪着不动,照旧磕头,稍顿又道:“一位是柯小姐府上家人,两位是殿下的贵客,奴婢不敢怠慢,也不敢不来禀告。”
太后一听是齐、楚两家人,心中厌恶至极,又听清音说得谦卑,满腔不快未能发作,只冷笑道:“别人先不说,那齐家的哥儿跟楚家的姐儿是等不得的。”又冲妙玫喝道:“你也随你二哥去吧。”太子知她不喜静妃娘家人,素日连带着也不宠见君,心头甚是窘迫。妙玫却只恭声应“是”,离座请过安,也跟着太子跪安退出。翠君亦是神色如常,向太后行过退礼,方随着他俩出来。
那天枢一听月孛与清虚都来了,遂也心心念念起来,无奈见太后面色极为不悦,座下无人再敢提一个“退”字,也只得怏怏地陪宴。妙椋因说:“好容易孙儿们几个凑在一处,不如一起进膳,大家热闹热闹。”
太后一听,自然赞同,忙命人摆设筵席。殿中央置一张福寿安康大宴桌,由太后领宴,妙椋在上首作陪,又拉了妙环在另一侧坐了,余下的妙琅、妙樱、天枢围在下首。一时冷菜热膳接连送上,天枢懒懒地动了几筷,又将酒馔皆推给妙樱喝了,只再用两样鲜果。太后见她吃得少,不免说上两句,又吩咐宫人把一盘芡实藕粉蒸糕端去她面前,盯住她都吃下了,才算放过她。
妙樱打量了好久她那魂都丢了的模样,到底忍俊不禁,推着她低声笑道:“知道你夫婿家的人来了,你心里头急,可也不用这样子不待见我们,连陪我用个饭的空当里,心还要飞往那里去?”
天枢听了这话,才一挑眉,妙樱又咬着乌木箸无声笑道:“依我看,楚家不如齐家亲,可齐家的小姑子不如楚家好。不止你要皱着眉头,换了我,我也愁。”天枢扬起手上镶银筷就要打她手,妙樱一边连连告饶,一边又笑喘道:“可怜御史大人,才有那一星子的苗头,就又得败到世家公子底下去了!”
她说得尽兴,却不想妙椋正在另一侧听她二人私语,因问:“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见唬了她俩一大跳,忙又笑道:“好妹妹,不用怕,我又不是多心说歪话的人。母妃总惦记着说,要我多疼阿枢,说来我听听,我也好替阿枢掂量掂量。”
妙樱适才只顾一时口快,未曾想话有轻重,因让她听去了,反倒不安,不免替天枢遮掩一番,乃笑道:“五姐姐不见阿枢正为这个不自在呢,我问她,她也一个字都不肯答。原是我听了不相干的人浑说的,这些个没头没脸的事,正经娘娘还不知道呢,哪有我先晓得的道理?”
妙椋讪讪一笑,自去奉承太后,再不理会她俩。天枢不作声,静心地听妙樱说完,又见妙椋满脸不信,倒也不虑,只说:“我乏了,要回去歇歇。”太后忙命老嬷嬷送她,妙樱搁下碗箸也说要走,宫人们便簇拥着她俩出来。
妙樱拉着天枢手,回顾身后迤逦一长队,打趣道:“她们这是要押了咱们回哪里去呢?”天枢冷笑不已,努嘴一指东宫方向,妙樱横她一眼道:“就你没个忌讳,明知道皇祖母不喜欢那四家的人,你还真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往那里去?”
天枢道:“我就是那四家里的人生的,皇祖母要不待见我,早拿我跟八哥哥一样瞧了,还用这会子巴巴的去讨好?”一面说,一面照例往太裳殿来,妙樱说她不过,只得一撇嘴,哼了一声:“看在十一哥的面子上,也不会不待见你啊。”足下也跟着她走,大有一派有难同当的架势,也不理身后众人视线交错。一进门,只见太子、妙玫、清华、翠君都围坐在槅子间里,另有一人面生不识。
众人见她俩也追来,皆道:“猜着也该来一个了,谁知一来就是两个。”
天枢先见过太子与清华,因不见清虚,遂又转身向翠君身旁一人行礼道:“夜卿姐姐。”妙樱这才意识到这就是翠君家长姐,忙仔细打量她一番:只见她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穿大红色滚金边妆缎松竹长袍,头上也不累其余簪饰,只在额间用紫金发环箍了一圈,那大半的乌发皆用一支扁方绾定,可两鬓边却又各垂一丝碎发散在胸前。这般打扮非僧非俗,着实惹人注目,妙樱一时好奇,遂多看了她几眼。
她见是两位公主进来,亦无半分惊诧之色,只从容起身问过安,口中称臣。妙樱不知她在朝中领何职,忙与天枢使眼色,天枢乃道:“夜姐姐是两淮巡盐御使,应是刚从淮东回来,这回四哥出征的粮草辎重也让她一并领了。”
妙樱又是扑哧一笑:“原来又是一位御史大人,虽说此御史非彼御史。”天枢闻言,只得苦笑,那夜卿却是头一回见妙樱,也将她从头到脚看上几遍,见她模样玲珑自是不消说,说话讨巧不生闷,性子又会凑趣,不禁也存了一份心思。又见一旁的天枢更为淑娴贞静一些,因暗道:这姐姐倒还是十足十的小女孩样儿,这妹子却已是通身的好气派了,雅虽雅,可惜不爱多说话,怕是不招我家那个的意。这般想来,便又朝妙樱多瞧几回。
妙玫静看她三人多时,见她们你瞅我我瞅你,只顾对着眼细看,又都不则声,不禁笑出声:“要挑人也不急这一时,回头慢慢看,总有看周全的一日。”因向夜卿道:“我只记得你是来接你妹子回去的,难不成还得顺手捞个弟媳妇走?”
妙樱登时飞红了脸,嗔怪道:“八哥哥,你快跟太子哥哥议事去吧。杵在这里跟我们姑娘家玩,算个什么意思?”
妙玫朗笑道:“你们听听?她才来,却连声赶我走,你们评评理,这又算什么意思了?”
翠君正替太子誊写药方子,一听这话,也搁下笔来道:“别说你妹子嫌弃你,连我也要嫌弃你们碍事了,不是有正事说么?赶紧快去吧,等你们说完了我也好回家去。”又拿笔杆戳着清华,抿嘴一笑,又一扬唇。
清华见状,当即扯了妙玫袖子要退,太子忙道:“清小姐留步,有两本折子要请你,等去书房吃过一杯茶再走。”见她默不作声,只当她是应了,忙让妙玫先带她过去,自己又同翠君低语了几句,惹得翠君掩口一笑,这才追他二人去。
天枢因见夜卿的注意全在妙樱身上,对妙樱问的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俱是耐心作答,不禁摇头要叹,又见翠君笔下不停,笔如游龙,划在纸上林林总总列了好长一表,忙问:“这单子是作什么的?密密麻麻的,像是开的药,又像是将御药房的库存都记上了。”
翠君头也不抬,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他虽好了些,可总是身子违和,那气色一日弱似一日的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日日诊他的脉,脉象虚浮,胸中有郁结积消不散,吃过那些个方子了,可那股子的气身上虽发散了,心底里的还是不见转好。我也问过太医署的先生们,他们却说从无此例,不知病从何来。我因想今日就要走,倒不如将我知道的药方都留下,回头让清音姑娘问过太医的意思,再酌情给他用两帖。这样的心病,我再不敢说药到病除,可要能让他少咳两声,少喊两句心口痛,便是于愿已足了。”
天枢甚感激她的关怀,却听她口里一句一个“他”的,稍嫌刺耳,可也不好直说,只得道:“太子哥哥是想君姐姐想得闷,等过几日君姐姐回了,自然就好。这回多亏翠姐姐了,今日回去歇歇,赶明儿君姐姐只怕还要登门谢您呢!”
翠君对这话恍若未闻,只出神地望着手上的药方,双唇颤抖着,似是不知回答什么是好。天枢从她手底抽出那张方子,那纸张质软轻薄,稍一扯便挣脱开来。翠君只觉手上酸软麻痹,脑中又是白茫茫一片,复见天枢检验过一遍后又递回她手中,她却连捏住一张纸的力气都没了。
天枢见夜卿仍与妙樱聊得热络,一时也插不上话,又见翠君正抚着笔砚兀自发愣,又不禁纳闷,暗道:总算是能回家去了,怎的瞧她满脸不乐意?她一时没想明白此中异样,只觉得自己在殿中颇格格不入,于是无声无息地出了太裳殿。殿外秋气清高,叶尖霜冻青翠,天枢每吸一口气,都有凉意扑鼻来。信步穿过垂花门,有小山丘边的清泉蜿蜒而来,水上漂了几片枯叶,青黄参半,抬头又见墙头一带松柏依旧,清虚立在那森森翠柏下笑吟吟地看她,道:“再过几日,就有枇杷果吃了。”
天枢清咳一嗓:“东拉西扯的,你既是来了,又何必故意不见我二哥哥?”
清虚摇着头只顾笑:“见了我就没规矩。我不爱见他,是我俩之间的事,你又何必费这心思?况且月孛君已跟了他去,该谈的价码,该支的俸银,她既去了,保管一分不少要来,我又何必多担那份心?”
天枢淡淡地问:“是四哥让柯姐姐回来讨军饷的?”
清虚笑道:“再不讨要,只怕就是这几日,早入不敷出了。”他扯了天枢陪他在溪边石上坐下,又道:“你先莫要急着跟我争辩,我先问你,可听说越华妃的小妹子也跟着越王进京来过?你那三姐姐不回东郡去,偏生又往落叶城方向走了?”
天枢一怔,尚未作答,忽听对面厅堂“吱哑”一声门响,门开处,清华缓步而出,见了他俩便也抱着手里锦帛过来,先道:“一个追着我还不够,俩兄弟联合起来跟我要银子,我哪里来的银子?有也不要给他们。”说着,她随手将那些丝绸绢缎都交给天枢,又道:“我不要这个,你那母后硬要塞给我,好不烦人。”
天枢静静地道:“皇后娘娘爱赏人东西,你收着吧,若转给了我,少不得又要惹一堆子事。”
清华见她不受,便道:“等出了宫,也是分给府里丫头们,我又不穿这个。”
天枢也冷笑道:“你连我大哥的东西都收着呢,自个儿的东西却不晓得要放好?还是说,绢帛之物太过鄙陋,不及古玩玉器入你的眼?”
清华见她声调都变了,知瞒她不住,倒也从实相告:“他交托我东西,我也封了银子给他们家去的。”她抹一抹石上霜苔,也靠着天枢坐下。
天枢愈加冷笑道:“是啊,他的东西都交给你们了,等要筹划什么大事,那银子也是你们几家使给他。我先前总想着,光是你们一家倒也罢了,”她扭过头,狠瞪了清虚一眼:“你居然也帮着他?这回倒好,连柯姐姐都向着大哥了?”
清虚负手背立,道:“你们只管闹,别扯上我,我可是不敢的。”
天枢狠狠道:“你不敢?那还有谁还敢?”
清华立时也恼了:“你也不用看不惯,我们就是坑瀣一气了又怎样?每回遇着那战事、工程、赈灾、庆典的,不是我们几家头一个出份例银子?年年盘剥,月月算计,日日左手来右手去,割的全是我们几家心头肉,你又不提了?”
天枢照例是冷笑一声:“骗谁去?怪道我四弟要说,你们几家若是干净了,全天底下的贪官都好去跟那白雪比上一比!”她心头有怨,揪住了清华愤道:“你还缺银子使?你们家人还用惦记?有了一个皇后一个皇妃尚且不够,这会子连太子妃都定了你家的,还不知足?何苦要去跟藩王蛮族们扯上干系?”
清华气极甩袖,冷冷地道:“你糊涂了。我跟你一样来历,日后自然也是一样去处。”又抬头瞥了清虚一眼,“他也跟咱们一样,不稀罕你们皇家给的富贵荣华。”
天枢怒道:“谁不知道你们嘴上说的好,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既是有银子给越王,那为什么不肯交到二哥、八哥手里去,让我四哥好得了银子再战,也好早日凯旋?”她一面说,一面捂着胸口连连耸肩,咳道:“我四弟说得不错,官员再行贪污之事,终究不过皮毛,你们世家手里握着的才是我朝命脉!那银子入了你们府里,才真是打了水漂,只见进去,却再不见出来的影儿!”
清华凝目她半晌,叹道:“你要保重,今年天气凉得早,别人倒还能挨冻几日,你却是丝毫受不得寒了。”因见天枢半句未听,只顾与她赌气,遂也懒得再言语,转过脸去遥望天边最后的光彩。上苑的暮霭沉沉,云层的边角上被晕染成一块脉脉的桃红,只可怜那转瞬即逝的夭夭之桃,忽又被北起的劲风捎带着漫天飞散,不一会儿,就落到太乙山后去了。
正是:闲愁滚滚,清恨悠悠。千层楚云随风散,万里湘江逐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