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从胆生兄弟射鹤◇趣自心来姐妹论画
话说天枢与妙樱在树下对坐言欢,妙樱笑得实在不能止,天枢却是一时无话,正自思忖,忽又想起翠君酿制的好酒,因问:“你不是出来逛了寻我去喝酒的么?”
妙樱闻言,“呀”了一声,推开她就惊跳道:“我倒忘了,你还记得那酒?可知贤娘娘的家学渊源名不虚传了!”天枢有心蒙混,拽起她就往松露院走,妙樱便又是笑道:“不在那里,在那里!”她指着上恭殿方向,说道:“那里有个有心人儿,拉了她去给皇祖母看腰腿疼呢!”
天枢一听就知她说的是妙椋,遂又跟着她掉转脚步,一径往太后处走。才至殿外,有几只缝了翅的白鹤霍啦啦地低飞过,天枢纳闷,不知里头出了何事,才要问殿前宫人,又不见人应,转眼忽见妙环跟妙琅各推一张小弓,几步一发,俩人一路说笑往这边来。
天枢叫住他俩:“好端端的,射那个作甚?”
妙樱也登时摞下脸来,赶上去扯了那些束脚的金锁银铃,回头嗔怪道:“我倒不知,连它们也是给你们取乐的了?你们要赶猎儿,回头跟父皇二哥往围场里去赶,在宫里逞能算个什么本事?!”
妙环还欲分辨两句,妙琅却当即识趣,知两个姑娘不爱看鹤飞鹭跳,心头亦慌,上来道:“好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再不敢了。”
天枢倒还罢了,妙樱愈发撅嘴道:“等我告诉母妃去,让她再去罚你跪一回佛堂,看你还敢不敢了!”见他俩呆立着不敢出声,才回转些颜色,一甩帕子,掩嘴道:“反正不能让母妃跟皇祖母惯着你俩,由得你们淘气,我时时点戳点戳,也好让你们去上点正经心思。”她笑向妙环道:“我们要进去瞧皇祖母,你俩跟着一齐进去,我保管她不来问你功课的事。”
妙环正愁眉,听她这样一说,喜得忙道:“这样子好,我也不敢了。”
天枢跟他三人入内走,妙樱牵着妙环正说得热烈,妙琅陪在她身侧问:“妹妹可大好了?我听阿樱说你前两日又犯咳嗽,也想去瞧你的,可惜先生总爱揪着我不放。”他与妙樱一母所生,兄弟中排行第十,是李淑仪的长子,俩兄妹同住于葳蕤苑中。
天枢眯眼打量他一回,方道:“瞧不瞧我倒是不打紧的,但若射坏了鹤儿,凤娘娘那里可就说不过去了。”说着,拍了他肩,断定道:“决计不是我十一哥想出来的主意,定是你撺掇他的,对吧十哥?”
妙琅不敢则声,只冷哼着扭过脸去,道:“好没意思的,我怕她作什么?太祖奶奶又不在了,连皇祖母跟父皇都懒得搭理她,难不成我还去她跟前赔不是?”
天枢道:“管你赔不赔不是,她总是宫里的老人,论起辈分来,也没大过她去的。皇祖母尚要礼敬她三分,就是静妃娘娘,也待她另眼。这会子你拿她养的鹤儿使性子,过会子她一个恼,跑你母妃处也使性子去,看你还听话不听话。”
妙琅听她也搬出李淑仪来,方收敛些,唯唯地随了她进殿去。彼时太子、妙玫、妙椋、翠君他们都在太后跟前凑热闹,一见他们来了,妙椋当先笑道:“平日里人影不见的,听说有好酒,就都顺路往这赶了。”又上来牵住天枢的手,道:“你竟也跟他们一个道上了?我还当你最是与众不同,不稀罕这点子吃的呢!”
妙樱摇了摇手指,道:“才不惦记你的吃食,我们是来看翠姑娘的酒儿的。”跟翠君笑道:“可好了?赶紧端上来吧,你不知道我十一哥早馋得不行,刚还在捉着鹤儿来当下酒菜呢!”最后一句说得轻,翠君也未听分明,只好先点一点头。
太后懒待坐席,正靠在寿榻上看翠君的手,一边看一边说:“细皮嫩肉的,看手相又是个极有福气的,不知日后哪个得了去?”见天枢他们来了,对别人倒还端持,待妙环直如得了凤凰一般,也拉过他来坐到榻前,问过早膳问点心,将他今日的吃食一概问清楚了,才算放过他,又百般哄骗,嘱咐他不可耽搁了学业。
因见妙环跟翠君并坐,俩人粉妆玉琢的,皆是生得扎眼模样,不禁又顺嘴说:“倒不如就给了我这孙子,就不便宜旁人了。”
翠君一下就红了脸,惊惶地看太子,太子忙道:“翠小姐比十一弟长了几岁。”
太后一瞪眼:“大些的好,大些的才懂事,又会服侍人。”翠君又是尴尬不已,天枢忙拉她到另一侧跟妙琅一起坐了,只留妙环在太后跟前说笑打趣,回头见妙玫正帮着殿里老嬷嬷一幅幅地理些旧字画,知他在太后跟前不得脸,所以也不大出声。
听他有条有理地说着:“这《罗汉图》虽是极珍稀的,又是父皇特地赏赐下来,但搁在盒子里就真平白浪费了好物,还是挂上吧,也好替皇祖母祈福。”那嬷嬷听他说得在理,也就不藏着,命小宫女去挂在西边墙上。
天枢凑过去看了两眼,因见是名品,虽说在她眼里未得三分罗汉真貌,可笔法苍劲,到底不凡,遂又仔细再看两眼。妙玫见她赏鉴得专注,亦笑道:“你素来是爱画的,若真喜欢,跟皇祖母撒个娇去,没准她看在五姐跟十一弟的面上,就赏给你了?”
天枢暗笑摇头,道:“我也是个俗人,好看的画都是封在匣子里,从不挂墙上,老怕要沾了灰,亵渎了这些神物去。”妙玫见说,只得作罢。
翠君也凑过来看得一看,因笑道:“我不懂这些画儿字儿的,也说不上来哪里好,只是想起一件好笑事来。”转头向太子道:“皇后娘娘果真又赐给越王好些个古玩玉器,谁知道清华小姐再不肯替他收着,恼说‘什么劳什子?没的沾了地方!你竟也看得上这样子的东西了,可见你这些年俗了不止一点一毫。依我说,还是赶紧丢了吧!’我在一旁听得好笑,倒不知能让清华小姐看得上的,又是怎样的好物了?”
太子淡笑不言,天枢听是说起月孛之事,也竖起耳细听,因道:“别的倒还有限,她对这些东西是瞧惯了的,怕是再好,也不入她眼了。”心下又是暗笑:那些仙君府上只怕是再古再稀罕的都有,凡间流传了不见踪影的,都在文君那里。月孛君见多不怪,也是常情。
又听翠君接着道:“清华小姐既再不肯收,他就一股脑儿全搬给了我!那一车一车的东西从我家后院走,吓得姐妹们还当我是惹了什么要不得的人了!”说毕,她也笑个不住,竟招得妙樱又跟着她笑出声来,还一面瞅天枢个不停。
天枢皱着眉看她俩痴笑,太子劝道:“我大哥在京里不认得旁人,也不好刻意多结交那些人,你替他收着吧,我代他谢你。”
翠君忙道:“岂敢提个谢字?”
妙椋却蹭到天枢身旁坐下,兴致勃勃道:“才说呢,听闻朝里只有武威将军豪迈,不管那些腐儒私底下说些有的没的,毫不避嫌就邀了大哥去喝上两杯,可将大哥喜坏了!”
这话别人听了倒还不觉着什么,独天枢低低地叹了一声,妙玫侧头因问何事,她才道:“你们都忘了?武威将军府上,不还有咱四哥未过门的正妃呢?”
众人似是方才恍然:“可不是?都定下有两年了,只是总不听娘娘提册封之事,一时间倒忘了她来,对她不住了。”
太子也道:“那年立夏时定的,因着战事频繁,竟一连耽搁到这时候了。等四弟过年时回来,咱们正月里就给他操办,免得那姑娘背地里要怨我们不识趣儿。”
天枢听见是要操持她四哥的婚事,自是赞同,妙玫笑意不减,故意道:“二哥哥也知道那武家的姑娘要怨,怎的就不知我们楚家的姑娘也要怨了?”
天枢闻言,亦是大喜,感激地瞅了妙玫一眼。太子连连摇头,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分明是她不愿意,总说自个儿小。况且,她那两个姐姐还未嫁呢,母后也不好拿她来说事,只说缓缓吧,我也就只得缓缓了。”说罢,又小声向妙玫道:“你若催我,还不如催清华小姐去,催着她跟新华小姐嫁了……”
妙玫也是连连摇头,顿足道:“别人不说,你要让清华出阁,那是难比登天了!”天枢心上如打了一记响雷,忙正色瞧他,只听他再道:“她们家里规矩跟别家不同,我姑姑宠那几个丫头小子,成日在家里没法没天的。你没见她家的爵位也差点让新华袭了?亏得父皇连说不妥,到底还是作罢,可如今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务,都得问过新华主意才能定夺,俨然是个正经的当家人了。还有清华,这会子在司天监里供职,她说一句话,她料一件事,哪一样有错过?上下官员哪个敢不服?连我也得小心翼翼赔着笑,她要恼了,漏个哪里地灾哪里水祸的不报,到时候苦的还是咱们。”
太子感同身受,忙道:“我是向来怕清华小姐的,却又是不得不敬。每回朝会上我问四句,她回四个字;我若问她十句,她照样还是回我四字,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可又字字皆点在关键上。”
妙玫抚掌大笑:“就是这个理儿!她跟我们话少,又不爱那些虚礼儿,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比君儿还戳人。可偏生真真是字字珠玑,要朝里那些老臣都跟她学样,奏起事来言简意赅,上起表来也不连篇累牍,那就真好了!照我说,有一句话就只说一句话,没的一定要去引经据典,再搬弄上一堆的说教来。”
太子亦笑声不绝:“说得太对了,要真那样,大家都好清静!”他兄弟二人一说起朝堂事,旁若无人,天枢虽听得津津有味,但那几个年幼弟妹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唯有妙椋笑着插话道:“你们才说画儿呢,我有在母妃那见过未来四嫂的丹青,几只红梅给她画得鲜亮。我母妃见了连说‘可算是让老四挑着人了!他总说要个不凡的,你瞧这画,要这姑娘还凡,那有谁还能仙了?’我瞧着也真是好,笔法里还有几分七弟的气度,四哥素来同七弟要好,只怕这新嫂嫂也能得他欢心了。”
众人听她说得那样好,也勾起了兴致,忙问:“那长得怎样,你可有亲见?”
妙椋却又推说不知,太子道:“那年选人时,我只在母后跟前见过美人画像,真人也是未见,但瞧画上人物的品格,也只不俗。”妙椋、妙樱听说,只道是又得来一个花容月貌、才艺双馨的嫂子,也喜不自禁。
天枢乃道:“我倒是见过人的,小时候在齐家上元节的灯谜宴上。”见众人都直盯着她瞧,她才又道:“那会子还小呢,身量不足,瞧不出模样好还是不好来,只知道她容姿修饰俱是爱梅,哪里都得点缀些梅花瓣儿,连头上也总簪攒心梅花样子的珠钗。后来姑娘们在一处写字玩儿,她又写了陆放翁的‘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一诗,连清华小姐也多看了她两眼。”
别人听说清华亦赞,顿时又赞不绝口,唯有妙玫蹙眉:“又是花迟又是冰,到底不好。不如我家君儿也爱梅,但只爱那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不如她傲气,倒更得‘清气’二字神韵。”
天枢听了“只留清气满乾坤”一句,又想起中元那日的夜宴上,见君擎了一支墨梅签子,上头题诗碍眼,她便涂抹了重写这句。一时陷入沉思,连翠君去取了甜酒来都不知晓,直到一阵糯香扑鼻,丝丝清甜不绝如缕,直如深入骨髓似的,方才惊醒过来。
翠君笑道:“兑了青藤山风,又甜滋滋的,您老人家一定喜欢。”她边说,边倒了一钟先给太后吃下,太后果然甚是欢喜,拉了她手又是一通赞,因听她再说:“这个怕走了味,药份下得少,随口吃些也罢了。还有那几坛是正经酿上的,到底要辛辣些,您老拿来擦身子用,抹在关节膝盖上,不用巴巴的去吃它。要真吃了,又得怕伤着脾胃。”太后连连说好。
妙樱递给天枢一盅,天枢略尝了些,闻出那酒中有薄荷味,素知薄荷凉心凉肺,不觉扫了兴,也不敢多吃,遂只笑看众姐妹杯筹交错。妙椋贪杯,却又是个极易上脸的,才没两杯,又涨红了脸,连说话声也高了,兀自喋喋不休道:“三姐姐悄没声息地走了,六妹妹又远嫁了,等四哥回来再娶了新嫂子,你们就得要赶我出去了。我此时不行乐,更待何时?”
太后听了,拉过她来搂在怀里,安慰道:“谁赶你走?哪个那样大胆子,敢将我一手拉扯大的椋儿赶走?你别怕,有我在呢,你父皇不敢将你往远的地方嫁,最好就在咱京里头,顶好是在玉堂大道的两边上,那样你日后进宫来也近,可得隔两日就来陪老婆子我解闷啊!”
妙椋因知玉堂道两边多为官府衙门跟重臣宅邸,太后能有这样的意思,自是要将她许给妥善的门第的了。这般当众说来,更是放了心,遂扭着身子又劝太后更进一杯酒。太子笑着凑趣道:“老四媳妇还没见着,五丫头却已经留不得了!罢,罢,你们一个个都去了吧,到时候亲王、驸马府天天门庭若市,我一个人在宫里闷得慌,就出来烦你们!”
诸人又是笑闹一番,妙椋才知害臊,不依不饶地揪着太子拿见君说事,还学着样道:“那日是谁病得糊涂,还扯了我的红麝香串儿说什么,‘就是这珠子,没错儿,我才送她的,你们还敢说不是我爱妃回来了?赶紧将她叫来!’可怜我好好的一香珠,被你混赖了去不说,少不得褪下来给清音姑娘收着哄你。你倒好,今儿个还来取笑我了?”
太子自知失仪,忙起身作个揖,又说一定让清音还她,妙椋吐舌一笑:“我偏不要了,你就留给你的爱妃去吧!”殿中又是一片声嚷,忽见门外进来一人,不知是哪一个?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