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被解雇了,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我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愤懑——我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帮他们做些事,看着他们一天一天的成长,可是……
我木然的填完辞职申请表,在空落落的校园中转了一圈,然后就回宿舍收拾行李走人了。那时学生们多半随队去招生了,而我也不想惊动任何人,因此我是一个人悄悄走的。
之后没几天,学生们也终于知道我被辞退的事了,他们纷纷打电话来问我,我打着哈哈应付了过去。又过了十多天,我从学生争听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学校的三个招生领队,包括教务主任,在拿到第三笔的招生资金后,纷纷弃学校、弃学生而去了……他们离开学校,我可以理解,但是作为老师他们却抛弃学生,这算哪门子老师?
之后的一个月,我都是浑浑噩噩的度过,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为了排解心中的愤懑,我开始疯狂的运动——跑步、打篮球、踢足球,凡是我能做的运动,我一概来者不拒。但是,身体的劳累,并非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借酒消愁愁更愁,我一旦闲下来,心中的愤愤,就会如山洪一样暴发。
就在我快崩溃的时候,福音降临了。我收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是我在第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工作时的同事。他在电话中说,他到了一家刚刚成立的管理咨询公司,现在公司正在招培训师,如果我有意思的话,他可以帮我引见。
这个消息重新点燃了我管理咨询的梦想。没有任何迟疑,我一口就答应了。为了面试,我还特意跑到市场,花一千多买了一身西服。
这第二家管理咨询公司,是由四个年轻的培训师合伙组建的,经理正是四人中的一个。我去之后,经理很热情的很我聊了很长时间,他说公司刚刚成立,培训师的工作最初的半年是电话销售。半年后,公司所有的人,都可以申请自己的课程。
我想也没想,立刻就同意了公司的工作安排。我心说,不就是半年吗,一年都没问题!
那家公司的招人速度可以说是疯狂的,不到两个月,电话销售的人员就达到了120多。这些人,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8~10个小时,他们疯狂的打电话销售一个总裁班的课程,这个课程开课的时间定在公司成立三个月后10日、11日、12日三天。
我看过那个课程的简介,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因为它的内容太散、太空。可是为了能够成为培训师,提出自己的 课程,我还是认真的打电话,做销售。到开课时,我一共邀请到了三位总裁。
开课那天,我多少有些兴奋,毕竟如愿以偿的参加管理类的培训课程了。可是随着课程的深入,我的心情越发的烦躁不安,一方面那四个讲师除了作秀、吹捧自己外,半点儿实用的东西都没有讲;另一方面,带头刷卡购买四位培训师课程的,竟然是本公司的员工——那就是所谓的托了。
第二天下午,四位培训师隆重的介绍了一位大师给那些总裁,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我的情绪也降到了最低点——那个所谓的大师,竟然是个生命的!大师自称为很多国家干部、省级领导人排过忧、解过难。他替人排忧解难的方法,更是简单到惊世骇俗:只要你按照他说的颜色,选择和穿着自己的内衣内裤,就可以逢凶化吉、富贵长寿!
更让我跌破眼镜的,是有数十位总裁对大师深信不疑,对那三万块钱十分钟的占卜,积极的像饿了三天三夜的狼扑向无路可逃的肥羊!
课程结束的那个下午,总裁们走后,四位培训师开了一次简短的庆祝会,庆祝现场成交额达到三百万。公司经理宣称,那些总裁在他的眼中就是待宰的牛羊……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的四位培训师,在我眼中变成了四位杀猪的屠夫,样子吗,就是《水浒传》中被花和尚鲁智深三拳打死的镇关西。
我又想起经理在晨会上不只一次说过:最赚钱的永远是行销。我意识到,总裁课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它的作用在于把一群极具购买力的人集中起来,然后对那些人展开疯狂的销售,疯狂到恨不得让那些总裁只穿着内衣内裤回家去!
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公司,只发了个短信告诉经理,说自己辞职了。经理问我为什么,我回答说做不来屠夫的帮凶。
我又给自己邀请到的三位总裁打了电话,向他们真诚的道歉。其中一个总裁说没什么,就当花时间买了个教训;而另外两个则很意外我向他们道歉,他们非但不接受反而说了一堆感谢我的话,说什么要不是我,绝没有机会认识那位教人如何选择内衣内裤的大师……
我挂上电话,觉得自己必须找个人说道说道。于是我冲到公路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事情的经过,尤其是把许多总裁拜倒在大师石榴裙下的事说了出来。那位仁兄静静的听我说完,出乎我意料的赞了一句:
“很好,很强大!”
“什么很好很强大?”我反问他。
“当然是你们公司的那四个老板了。”他说,然后他劝我没必要纠结,因为那是周愉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接着,他也来了兴致,把自己公司的那一套也说了出来。
那位仁兄的工作是导购——更确切的说是黑导购。他的老板花钱租了另外一家手机店的牌子,在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开了个柜台。导购的工作就是位那里拉顾客,顾客说出想要买的手机后,老板就会拿出一部好手机谈对方看,等对方确定要买的时候,老板会说那部手机有点小问题,说替他换一部。结果这一换换成了山寨货!
听他说介绍完自己的工作,我有些傻了。等我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想大骂他一通,可是一想,就是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那也于事无补。
忽然,我灵光一闪:正好我工作还没着落,为什么不去打击恶人呢?想到这一点,我立刻笑了起来,先和他扯谈了半天,而后我提出让他引荐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说他们老板同意了,我随时可以去上班。听到这个消息,之前的那些不快,一扫而光。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代大侠,正在把许多无辜的人,从那个黑心的骗子老板手中解救出来。
但是,开始工作没有几天,我便把事情搞砸了。当我提醒那些顾客老板是骗子,不要在那里买手机时,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当我告诉一个顾客去某家正规店购买时,他自作聪明,向骗子老板告发我,说我是别的店派去的商业间谍……
非但没有当成英雄,反而变成了心术不正的间谍,这让我愈发的心灰意冷。我再也没有心情工作,靠着之前的积蓄,惨淡的度日。
我心中曾经的那些梦想、信念、原则,一股脑儿被打碎了——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那样的我穿衣吃饭。也许是本能,也许是做了二十多年人养成的习惯,总之我没有饿死,也从来没想过要死,我只是像个没有意识、没有盛情的机器人那样,机械的活着。
积蓄花完之后,我被迫做过一些零工、兼职,像洗碗、送餐、发传递……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去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当夜班保安。
夜班保安的工作,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再适合我。从那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穴居在地底黑暗中的单细胞生物了。随着那种生活的持续,我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渐渐的我刻意与外界隔绝了。若非要看电子书,我一定把手机都扔掉了。
讲完这段不堪的往事,我也顺口把遇到叶新龙和自己决定再次站起来的过程告诉了荣本初。他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啊,”我讲述完后,荣本初开口说,“要知道,我平日的路线非常固定,根本不会经过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那里。而且有专车接送的情况下,就是从那里走也无法听到你说什么。可是那天,车在路上坏了,我只能自己坐车,谁知道做错了车就跑到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那里去了。
“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自杀。等到我爬上天桥,看清你丰富表情的变化,我才知道你是在想什么。好奇之下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我没想到的是,你会突然转身就跑,并把我撞倒了……”
“是啊,”我感慨道,“这就是缘分!”
“你对自己的过去怎么看?”
“那是相当失败啊,你觉得呢?”
“失不失败的我不关心,我想知道你从过去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
“这个白天的时候我想过,”我说,“我从大学时候的充满希望、野心勃勃,到最后自暴自弃、避世偷生,之前我曾经觉得那是社会和那些公司、以及那些个唯利是图者的错,但是现在我知道,问题根本在我,我没有客观的认识现实世界,而是把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世界当成了现实——是我那种世界上的一切都会主动来满足我需求的观念,让我跌落深渊。”
“你的意思是说,要想幸福快乐的生活,你必须调整自己对世界、社会、公司、工作等等,各种生活要素的认知,给它们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定义,是吗?”荣本初说。
“对,”我点点头说,“我曾经傻傻的认为,一旦我到了一个新环境中,环境就会做出调整来适应我,就像溺爱孩子的母亲绝不会违逆儿子的要求那样来满足我的需求。但是,事实却完全相反,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任何组织会在意我们的需求,当我们把期望寄托在外部世界的时候,等待我们的注定是挫败。
“当现实世界与个人的期望相背离时,我之前说过,我们有三个选择,一是什么也不做,屈从于现实,二是选择一个新的环境,直到找到自己满意的那个,三是把现实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第三个就是我的选择。”
“那么,你想要创造什么?想把现实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我还不知道,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理出头绪。”
“不管你想要创造什么,我想你要明白,创造意味着变革,意味着消灭一些已经存在的东西,而这比单纯的选择和适应,要困难的多,你所要经受的挫折、失败,很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你有那份觉悟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我摇了摇头,说,“现在,我懒得去预测未来,更不会再傻傻的去想象别人、世界会如何如何,我只想把自己眼前的、有价值、有意义的、我能掌控的事做好。对于那些无法改变的、现在我无力掌控的,比如过去的失败,我就坦然接受好了。”
“这就对了,”荣本初拍拍我的肩膀说,“世界不是一个硕果累累、任人采摘的果园,更多的时候,世界是一片荒野,一片沙漠,让我们很难看到希望。但是,只要我们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持续前进,就一定会找到出路。
“世界上99%的失败都是因为坚持不够,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梦想。对于真正勇敢的人,只要心还在跳动,只要自己的大脑还在思考,就不会停止探索和创造,我相信你会是一个真正的勇者。”
“我会尽力做到最好——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坚定的说。
“很好,”荣本初说,“你已经坦然的说出了自己的过去,这就说明你已经准备好超越那一切了,我不想为你的那些悲惨叫屈,我只想为你接下来的成功喝彩!”
积压在我心中的耻辱感、挫败感,现在终于一吐为快了。我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脱胎换骨的一个新人。
过去,我认为世界是一个完美的大舞台,我们每个人要做的就是在舞台上尽情的展示自己的舞蹈——这也是每个人生活的主题;现在,我知道,世界并不完美,它就像一个城市,有的建筑正在使用,有的建筑年久失修,还有的正在建设中……而我们个人,都应该扮演建设者的角色,尽自己的一份力,让世界得到改善。
因为觉得世界应该是完美的,之前的我一直向外看,对他人和世界指指点点,当外界与我的期望不同时,我抱怨、愤怒、指责,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当我意识到世界是不完美的,我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些我可以控制的事儿上,我尽力提升自己的能力,并借助自己的影响力,一点点的改善着周围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