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那一天,她到底还是去了。
她虽然身在恢弘的大门外,却依旧可以想象到楼上宴会厅内声势浩大,觥筹交错的场面。一楼只是大厅,摆放着供人休息的沙发,她往里望去,里面空空荡荡,却站着一个身着白色礼服的陌生女子,她只穿着一只鞋,另外一只鞋正被她提在手中,想是鞋跟坏了,一脸的懊恼,嘴唇一翕一合,像在说着什么。
牧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郁骏笙姿态慵懒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仿佛盯着香槟酒杯出了神,从头至尾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后来那女子微一撇嘴,干脆将鞋子往地上一扔,顺势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牧茗本想进去等的,可此时她也只得作罢,只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站着,她暗想即便他中途不会出现,那么就算等到宴会结束,自己也一定要见到他。
才这样想了没多久,就听得一声轻唤:“牧茗姐?”
牧茗转头,江念恩也穿着礼服,不过是只身一人,指间里拈着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瓶。
“念恩,你怎么一个人?”
“嗯,我去拿点东西,你是来找祁路哥的?他在楼上呢。”
牧茗微一迟疑,没有立即开口。江念恩的面色变了变,随即试探性地又问道:“是郁骏笙找你来的,对吗?”
牧茗的嘴唇动了动,目光闪烁变幻,还没及开口,江念恩咬了咬唇,已然说道:“其实我向祁路哥表白了。”
牧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什么?”
念恩的声音继续传来:“他也接受了,还打算陪我一起到美国,我去进修,他就在那里打理分公司。”
她看着眼前的念恩,她穿得并不出众,可整个人依旧是明媚耀眼,就连声音也是婉转动听。原来万念俱灰最终竟是让人毫无知觉,牧茗有些讪讪地笑了笑:“那恭喜你了。”
江念恩盯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牧茗,她的表情平静得一如平常,这样的淡漠令念恩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情绪,自己的祁路哥竟然从头到尾都是在一厢情愿。
念恩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目光微闪,有质疑有怜惜也有不甘,良久她才重新面色从容地开口:“牧茗姐,我觉得你即使是要见你的郁骏笙也没必要这个时候进去,免得和祁路哥碰见了尴尬,毕竟你们也才刚分手。”
宴会厅里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念恩在一整片喧嚣热闹中穿梭,轻轻走到了露台。扬祁路正撑在栏杆处,看着一楼的大花园。喷水池中站着一个天使,被金色的灯光映照着,显得格外脱俗。
这么冷的天,喷水池竟没有结冰,粼粼闪动的水柱喷得极高,时不时还会有几滴水随着风飞溅到他身上,带着凉凉的湿意。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说了句:“怎么这么慢?”然后随手接过她手中那小巧玲珑的瓶子,念恩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他已经倒了几颗在嘴里。
衬着深黑的夜空,他脸上不复血色,该是疼得厉害,可像这样子吃止痛药片,也始终不是个办法。
她心里难受得紧,可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回答着他先前的问题:“见到一个熟人,就聊了几句。”她的声音极为僵硬,可扬祁路却无心在听,只是随口低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他便又回到了热闹的人群中去,那里面几乎人人都是酒杯不离手,扬祁路站在一众人间,衣冠楚楚的,与他们你来我往,兀自笑得欢。
江念恩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看着,就连五脏六腑都隐隐觉得疼痛。
结束的时候,念恩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直到扬祁路摇下车窗对她说了句:“瞎看什么呢,还不上车?”她才悻悻地上了车。
车子起动的声音响起,然后绝尘而去。
牧茗从朦胧的夜色里走出来,深冬的夜晚寒意浓浓,走在回去的路上,狂风扑在她脸上,像刀刮般疼痛。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仍旧以平静如水的姿态滑了过去。
波音747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薄薄的云层。那轮丽日如一盏硕大的白炽灯,白晃晃地耀得扬祁路睁不开双眼,他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昨天夜里,他就把车停在了牧茗的医院公寓楼下,静静地坐在车里直到东方的金红乍现,才缓缓地驶离。他终究是没能有勇气见她,也许只是一面,自己便会再舍不得放手。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
医院里组织分批旅游,目的地是青岛。
林立正忙,没时间出来游玩,牧茗本也不想来的,但林立又偏偏时时在她耳边嘀咕:“你就去吧,当散散心,记得给我照点相啊,我还没去过青岛呢。”
于是,此刻她在享受迎面吹拂的海风同时,还得拿着相机牌照。
同行的人三三两两的,都是有说有笑,一路上都是嘉嘉和牧茗在一起,她嚷着要帮牧茗照相,可被回绝了,所以只好看着她在那边一味的拍着风景。
“来,嘉嘉,我帮你照一张。”
看到牧茗突起了好兴致,嘉嘉眼里发亮,当然不会推脱,闹着多照了几张。她们沿路还买了不少小东西,逛完夜市回到宾馆,嘉嘉冲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
牧茗也懒懒地睡下,辗转反侧,觉得整个人都很累,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套上衣服,出了宾馆,他们住的是海景房,前面就是一片大海。青岛的空气干净清新,这里是知名的旅游景点,大海给人一种壮阔的感觉,而在他们自己,却只能见着大海的一隅,平时海边也没有什么人迹。
此时是深夜,海边几乎没什么人。她席地而坐,望着这无垠的蓝色大海。衬着这黑沉沉的夜色和零散的星光,大海深沉的没有尽头,似乎与天相接,无穷无尽没有边界,像是吞噬了一切光亮。
她将脸埋进双臂之间,一波接一波的浪声就在耳边呼啸,可她依旧觉得四周静得骇人,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依稀有一个声音响起,“明天起,我会开始正式追求你。”滚滚巨浪里,他惯常的慵懒里透着难见的执着,虽是隐隐约约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边回响。
一阵凉风吹来,将她的思绪扯回,她强自定了定神,不由泛起一丝苦笑。原来,有的时候,她还是会很想念某些时候的某些人某些事。一闭上眼,就会隐约觉得仿似有些人从未曾离开过,而有些事也不曾改变过。
青岛回来,她照常上班。
下班的时候,牧茗走到医院门口,却远远瞧见郁骏笙朝这边过来,她上前喊住他:“骏笙,你怎么来了?”
“我妈住院了。”
牧茗不免一惊,说话的声音快过了大脑的思考速度:“住院,怎么回事?”话出口后又忽觉自己其实本不必多问。
“前两天刚住进来,大概是年纪大了,查出来是糖尿病。”他声音低沉,俊逸的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疲惫。
牧茗轻应一声就打算离开,可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去叫住他:“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郁秦遥住在康心的肾科病房里,郁骏笙事务繁忙,所以给她请了个护工。她看见牧茗,眼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异,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低低地问了句:“牧茗,你怎么来了?”
“她来看看你。”郁骏笙清冷的声音响起。
此时此刻,牧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帮她剥着橙子。
郁秦遥差了郁骏笙去买吃的,又让护工提前回去。病房里一下就只剩了她们两个,牧茗没来由地开始觉得不自在。
却没想郁秦遥的手突然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的手不禁一抖,橙子掉在了桌上,然后就听到郁秦遥的声音在偌大的病房里响起:“牧茗,对不起。我现在想想,其实你说得很对,我果然是除了恨,什么都没有。如果我能早些想开,说不定现在已有孙儿承欢膝下,可以在家里共享天伦之乐了呢。”
牧茗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向她,她的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细纹,那每一条纹路都是岁月的痕迹。她年轻盛放的岁月是在痛苦中煎熬的,而今在不经意间却又成了一个老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怪她呢。
有一滴泪滴在那个粗糙的手背上,郁秦遥的声音近似抽噎:“牧茗,对不起,现在你还会原谅我吗?”
牧茗抽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膀,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嘴唇微启,轻轻说了一个字。这声低浅婉柔的“妈”传到了郁秦遥耳里,缓缓渗到她的心间。
接下来的日子,牧茗几乎空下来就会到肾科病房照顾郁秦遥,护工看没了自己的事也就不好再杵着,便主动辞了职。
这一天,她照例还是拿着碗筷从郁秦遥的病房出来,准备去到洗碗间。却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喊声:“牧茗姐。”
她猝然回头,江念恩就站在面前,她微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水灵灵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