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皱眉,这算怎么回事?他应该想要让所有人都见到我的脸,确认我的脸,知道我是苏小小才对。怎么会让我戴着面纱?这样一来,不是只有眼睛才能露出来了?那还有谁能认出我来?
越婵却只是行了个礼,道了声:“请夫人先更衣吧。”然后就带着人鱼贯而出。
我手里拿着那方面纱,心里转了十八弯,依旧没有想出来原因到底为何。
夜残音请来了很多人,我站在花园外粗略的扫了一眼,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我见过的。
我的记忆力比起归墨来是差了很多,可是终究算是上等。这些人中我无一人见过,想必都是所谓的“江湖人”,平日与我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我将面纱向上拉了拉。我的脸本就生的小,最近病的厉害,吃不下东西,又难受的睡不好觉,身子自然瘦了一圈,下巴也更尖了。面纱一遮,直要把整张脸都遮了去。好歹露了一点眼睛,勉强看得清路。
夜残音遥遥见到我过来,立时站起身来,向我走来两步,伸出手掌。
我一步一步走的缓而稳。越婵将我搀扶到主座旁,夜残音接过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嗔道:“怎么这样冰!”又对越婵吩咐,“还不快去取手炉来!”
越婵忙转身去取,夜残音将我带到一个铺着狐皮的椅子前坐下,又亲手将近旁的一个炭盆拉近了些,方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越婵已将手炉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摩挲着鎏金手炉上透雕的细细纹理,夜残音又递来了一碗浓汤在我唇边,道:“把汤喝了,去去身上的寒气。”
我低头刚要把碗接过来,突然扑鼻一股人参的味道,有些呛。不禁伸手捂着鼻子咳了两声,将他端着碗的手推远了些,摇头道:“我闻着味道有些不舒服。喝些水就好了,不妨事。”
这时一个下人快步走来,凑在夜残音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夜残音听完,只“嗯”了一声,说:“让她进来。”说完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我一边将水接过来,一边问他:“你摆这么个宴,究竟想做什么?”
“你说呢?”夜残音眸光微闪,看着我道,“当然是吃饭。”
我白了他一眼。
若摆宴只是为了吃饭,那他便不是夜残音了。
话说着,雪夫人已由人扶了进来。与夜残音给我的衣服不同,她的衣饰极尽奢华。织锦缎的长裙,貂毛的披风,珍珠和水晶的头饰,簇拥着她盛极的容貌。离得远,我看着她极其肖似我的脸庞,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从拱门走了进来。
整个花园随着她的步入,一瞬间静了。
每一个人的眼光都胶着在了她身上,跟着她脚步的移动而移动。人们看着她,像看着降临凡间的神祈,眼光是那么的炙热,却又带着疏离,仿佛那眼神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她身上去。他们望着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他们就这样望着她,我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自己以往究竟是承载着怎样艳羡和惊艳的眼神。我也望着她,望着那个与我何其相似的女子,望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直到走到我的身前。她静静的走,可那一张脸,却像是天生就会吸引旁人的目光一般,让众人的眼球全部都情不自禁的围绕着她来转。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总能在第一时间夺取更多人的关注。我望着她一路走到我的身前,看着她她缓缓弯了身子,嗓音也是那么美的。她说:“见过公子、夫人。”
那声音像是一连串的珍珠滚落在竹筒中,叮叮咚咚,极其动听,一下子将众人从惊怔中拉了回来。
花园又一次被众人的喧闹声充满。夜残音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便又走开,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下。我注意到,我因是顶着个“夫人”的名号,因此座位在夜残音的旁边。而雪夫人,她既是夜残音的侧室,原本应当坐在我的下首,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坐到了宾客席的首席上面。
我侧眼睨了夜残音一眼。这个“宴”,果然不是什么好宴啊……
这厢我的思绪不停的转,可雪夫人却只是安静的端坐在下首的位置上面。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苏小小——看到我。坐在众人之中,是如何的万众瞩目。
这样的韵味,这样的气度,这样的美。让人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爱她,都难!
我身体一直不太爽利,因此吃的不多。夜残音一直帮我布菜,将我的玉碗装的满满。我闲闲挑了两口吃下便放了筷子,只捧着一盏热水小口的喝。
夜残音偏过头来,问我道:“是不是不舒服?再多吃些。”说完亲手盛了一碗粥递到我面前,笑说,“吃点粥,你以往最爱吃的,我专门让厨子做了给你。”
我原本想摇头拒绝,可转念一想,又顺从的将碗接了过来,浅尝一口。白粥香糯,入口即化,竟是甜味的。我有些惊讶的抬头望向夜残音,只见他笑的别有深意。
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莫北为我准备的一碗甜粥……
我的食欲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喉咙像是卡了一根鱼刺一般的不舒服,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将碗放回了桌面上。
我站起身来,越婵从身后扶住我的手臂。夜残音眸光深深的抬起头来看我,我抚着额头,意兴阑珊的说:“我有些不舒服,到后面透透气。”说完又挡开越婵的手臂,“我想一个人走走。”
夜残音也站了起来,将一件暖暖的大毡披在了我肩上,依旧维持着笑容道:“你身子不好,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让越婵陪着你,不要走太远。”
我知道自己再也拒绝不了,当下也不多言,只想着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便匆忙的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后面去了。
我一口气走了好远才堪堪止住脚步,一面缓步而行,一面已经有些低喘。越婵在我身后一步的地方跟着我,脚步声连我这么近的距离都听不到。我在心里苦笑起来,无论我表现的多么顺从,夜残音终究不会放心我。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扶着一棵树停下步伐,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近来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仅是走走路,基本已是极限。我用手抵着额头,强压住胃里的一阵翻涌,直觉得有些眼冒金星,身子也跟着微微晃了晃。
越婵跟着我停住脚步,声音平淡无波的说:“夫人,你走的太远了,该回去了,不然公……”接着就是一声闷哼,紧接着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在前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低沉却磁性,带着微微的一点颤抖,他对我说——
“小小……”
随着那声音,我的背脊一下子变得僵硬。他居然来到这里?他居然来到夜残音的府上?他居然来了!
我扶着树干,脑子里飞快的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为什么来?他为什么要来?甚至在我的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不停的对着自己说,他是为了你来的!他是来找你的!
半晌,我们两人都无动作。我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调理好了自己的心绪。缓缓的转过身,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语气平稳的说:“莫公子,好久不见。”
莫北一身黑衣,就着月光和不远处微弱的烛光,我不着痕迹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瘦了很多,一双深邃的眼睛下,竟还出现了浓重的黑眼圈。他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气宇轩昂,却带了些疲惫。他紧紧的盯着我,眼神像是要把我穿透一般。我也静静的回视他,不卑不亢的,收敛了眼神中的所有情感。
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忽听不远处像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喧闹声渐渐大起来,谢迟突然从不知何处的地方出现,走近一些对莫北说:“公子……”
莫北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向我走近几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语速也跟着快了:“小小,快跟我走!”
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面跳出来,却依旧强自稳着心神,嗤笑了一声后退一步,将他的手拂开,挑着眉笑道:“莫公子玩笑话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跟你走?走去哪里?”
莫北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情绪,快的让我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微微皱了眉,再次上前抓住我的胳膊,道:“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快跟我走!”见我还是这般笑着,他的眉头皱的更深,加重了语气几乎对我低吼起来,“小小!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你若信我,立即跟我走——没有时间了!”
我突然不可抑制的笑出声来。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信任的不管任何非议的男人,这个我曾经爱的不管天荒地老的男人,这个曾经弃我于不顾、将我伤的那般透彻的男人……
我狠狠的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对他说:“莫北,你听好了——我现在只相信两个人。一个人是我自己,另一个人不是你!”
前方的喧闹声已越来越大,连我都听到了有脚步声渐渐奔近。我心里火烧火燎,已经急到了极点,可脸上的神情却只能无波,再次退后了一步,语气平稳的说:“我现在是夜残音的正室夫人,这里就是我的家。”
莫北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紧盯着我,声音嘶哑的问:“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我自嘲般的笑了笑:“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莫北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一字一顿的说,“有意义——至少是对我。”
我又笑起来,深吸一口气,对他说:“那好。这是我的真心话。你可满意?”
莫北没有答话。
我深深的看着他,想了想,终只是问了一句:“那个茜雪……她很好吗?”
莫北依旧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我知道时间再也拖不得,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我的眼睛盯着旁边的一棵梅树,声音却是对着身后的他。语气淡淡的说:“看在你曾经帮过我那么多次的份上,你今天来这里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身后一片寂静。我虚脱一般的出了一身的冷汗,腿脚都开始发软,只扶着树干勉力支持着才没有倒下去。过了片刻,突然有人一下子握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全身都震了一下。紧接着夜残音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来,笑着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我过来都不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迎上他的眼神,笑道:“有点累了,就出了一会儿神。你怎么来了?宴会结束了么?”
夜残音笑着摇摇头:“见你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怕你出事,就过来看看。”说着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怎么一头的冷汗?越婵呢?”
我这才发现,越婵居然已经不知所踪。再想起刚才那一阵刀剑相交的声音,我低头向夜残音身后望了望,故作惊讶的说:“欸?怎么会不见了?刚刚还跟着我呢。”
夜残音低头紧盯着我,我与他对视了片刻,故意失笑般的道:“看什么呢?越婵人呢?”
他方才再次笑起来,揽过我的肩膀,一边向回走一边招了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声道:“去看看越婵去了哪里。”说完又对我说,“雪乐方才跳舞呢,很精彩——却还是不及你在皇宫的那一舞。”
我心里想着莫北,总是定不下心思来听夜残音讲话,可又怕他会看出什么破绽,只好推说自己累了。夜残音定定的看了我好几秒钟,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回答我说:“你先回去歇着,我晚些再过去看你。”
回到房间我便觉得不舒服,头昏脑胀的,走路都走不大稳当。越婵不在,便由另一个婢女服侍我。好好的在浴桶里面泡了许久出来,我半靠在椅子上,就着两盏烛光看书。
其实心思也全然不在书上。我百无聊赖的翻动书页,心里却想:莫北为什么要来?他如果真的那么在乎我,早些时候为什么不救我?他如果真的那么爱我,茜雪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这般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的不舒服。胸口也是一阵气闷。转手端着热水饮了两口,勉强压了压喉咙的不适,我转头问下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丫鬟对我行了个礼,低声道:“回夫人,已经近子时了。”
我心里哗然一声。我回来时不过是七八点的光景,就发了个呆的工夫,居然已经快十一点。便收了书本,对她说:“把蜡烛熄了,我睡了。”
小丫鬟低头应是,转身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床榻,将蜡烛移开,然后弯身要扶我站起来。
我才刚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突然房门砰然一声巨响,我吓的一个激灵跌坐回椅子上。转头望去,只见夜残音一身似血残阳般的长衫,广袖曳地,头发散开,双眼微红的盯着我。
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好先对那婢女道:“你下去吧。”
小丫鬟不是越婵那般的喜欢见到夜残音,见到如此场景,自然早已吓得不敢讲话。听我如此吩咐,立即忙不迭的行了礼退了下去,临走还不忘关上了门。
我缓缓起身看向夜残音,笑了一声,淡淡道:“怎么了?谁惹了你这么一身的不痛快?”
夜残音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怒色,却不答话。只盯着我,眼里的血色更明显,额角的青筋也暴了起来。
我见他不答,也就懒得跟他再说,只缓缓转身向床边踱去。刚走了两步,只听夜残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可抑制的怒气,一字一顿的对我说:“越婵胸口的伤……我可认得,那是莫北的剑痕。”
我脚步一顿。夜残音的声音已经蒙上了寒意,继续说:“还想帮他?为什么他那样对你,你还想着帮他!苏小小,你睁大你的眼睛瞧一瞧!我有什么比不上他!”
我默了一默,却只是继续向床边走去,口中淡淡的说:“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我累了,要睡了。”
刚走到床边,却只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已经被夜残音抛到了床上。我“啊!”的一声尖叫,整个后背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撕开,痛的无以复加,眼见着夜残音也要上床来,我只得用尽了全身的一把推开,然后觑了一个空档,手脚并用的要从床上爬下去。
可我一个弱女子,终究抵不过夜残音。刚到了床边,脚踝就已经被他抓住。他猛地把我往后扯,我拼命的抓着床缘,两个人只僵持了几秒钟我就败下阵来,被他一把抓了回去。
夜残音一身的酒气,一声接一声的问我:“我哪里不如他?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身上一身接一身的冷汗。两个人在床上打滚了半晌,我突然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从床上滑了出去。夜残音本来就抱着我,这一下也掉了下来,随着我一起跌到了地上。
他压在我身上的跌下来,我本就被地板撞的七荤八素,再加上他重重的一压,只觉得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口鲜血就呕了出来。
往日夜残音见我咳血,多半都紧张的立即端水叫大夫,今天却不。他只是狠狠的盯着我,狠狠的掐着我,狠狠的咬牙切齿的对我说:
“苏小小!今晚……你别想再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