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府的人知道了我的存在之后的某一天,也是我被软禁在夜府将近一个月的某一天,我迎来了这个小院的第一位客人。
越婵进来通禀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夫人。雪夫人前来拜见。”
我愣了愣:“雪夫人?”
越婵难得的脸色不大好,迟疑了片刻,才对我说:“是公子的侧室,雪苑的主人,去年进府的雪夫人。”
我“哦”了一声。
说了这么多的前缀,原来是夜残音的老婆找上门来了。不过也难怪,自己的老公在府里秘密的藏了另一个女人,而且藏了大半个月也不让人知道。等到她知道的时候,这个女人已被冠上了“夫人”的名号。任是谁都会怒气冲冲的找上门来。
于是我对越婵吩咐:“说我身子不适,尚未起身。让她回去吧。”
越婵欲言又止了一下下,然后点头说:“好。”说完转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道,“雪夫人说,在院门外等。等到夫人起身为止。”
我皱着眉头从书页里抬起眼睛看了越婵一眼。这孩子脸上平淡无波,眼里却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难道我和雪夫人自相残杀了,你就有机会做下一个雪夫人了?
我失笑的摇了摇头,道:“那就让她等吧。”说完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我向来喜欢看书。
以前大师兄就常叫我“小书虫”,师父也曾经笑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看书的小孩子。
我确实喜欢看书,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现代文,从史书到兵法,从小说到诗词,我都喜欢看。以前学完了师父教的东西,我都会窝在房间里看书。书看了一本又一本,曾经一度达到了传说中的废寝忘食浑然忘我的境界。
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显示我有多么的博学,而是为了表示——我这一看书,直看到了华灯初上、太阳落山,才将手里的书放下。
越婵已经不在房里,估计是要到了晚饭的时间,下去准备饭菜了。
我揉着发酸的脖子,将今天看完的两本书放到书架上,然后又取了两本新的下来,准备陪夜残音吃完晚饭后开始看。
最近的日子变得很和谐。我每天见夜残音五次——三次因为吃饭,两次因为喝药。自莫北那次事情之后,他不再对我时刻戒备着,有时候吃完饭,我开始看书,他居然会靠在榻上睡着。
我看着他睡觉的样子,眼神瞥到他放在腰间的短剑,心里想:如果我现在过去拔剑刺到他胸口,他会不会有防备?他会不会死?
我这样想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真的去做的。第一是,我不会杀人;第二是比较实际的一点:越婵和众多侍卫都在暗里。就算我杀了夜残音,我也不可能全然身退。
更何况,我从这里走了之后,又能去哪里呢?这个世界,已经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我的家。连贴身的女婢都是莫北的人——我连苏府都不想回。
我抱着一点点的自怨自艾,一点点的逃避,还有一点点的自暴自弃,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住在夜残音这里,不是不想逃走,而是根本懒得逃走。
如此,在我取了书走出来,便看到夜残音坐在桌旁等我,难得的脸色不大好,笑容将将挂在脸上,却略显的有些僵。
我心里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没觉得自己有惹到他,便想着也许是他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也没有往心里去,直接踱去桌旁坐了,准备陪他吃饭。
却独独忘了,那个被我挡在院门外整整一天的雪夫人。
夜残音也没说什么,照例让越婵布了菜,跟我一道吃饭。我又是在房间坐了一整天,根本没什么胃口,便只是闲闲的挑了几口青菜吃,然后就放了筷子。
夜残音瞥了我一眼,也不管我,继续吃自己的饭。
我捧了杯水陪他坐着。坐了半晌,我轻咳了两声,开口道:“你……”你了一下,我顿了顿,才道,“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一起吃饭了。”
夜残音吃饭的手势也顿了顿,我继续说:“我这个病,多半是会传染的。我最近的病情,你不说我也知道,想必是不大好。我自己左右已经是这样了,却不要将这病气过给了你。”
夜残音“呵呵”笑了一声,道:“小小,你关心我。”
我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见我心情不大好,也不再逗我,只是继续吃菜,道:“无妨,我身子一向甚好。”
我却还是摇了摇头:“这病不是身子好就能抵抗的住的。不若你去问过大夫,若是他同意了,那我自然也没话说。”
夜残音依旧呵呵的笑着,没再答我的话。
就这么一顿饭吃完,夜残音接过越婵手里的茶水漱了口,对我说:“大夫的确曾说过让我不要与你一同用饭,至少也要分开菜食。可有什么打紧?我与你每日三次的吃了一个月的饭了,也不见我身子有哪里不好。”
我心想,好好好,您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反正我无所谓,左右不是我吃亏。要是万一能把你也给拖累病了,说不定你就把我给放了。
于是只是简单道:“哦。那随你。”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继续看,夜残音坐了半晌,突然开口:“今日雪乐来了?”
这本书是个民间的话本子,讲的无非才子佳人的那点事。我近日十分的嗜睡,翻了两页觉得无甚奇特,便有些发困。夜残音这么当头一棒的一句问,问的我着实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的说:“谁是雪乐?”
夜残音看了我两眼,道:“没什么。”
我“哦”了一声,复又将头埋到书本间去。又看了两页,突然反应过来——雪夫人、雪乐。依着古代人无甚创新的取名标准,多半这两个便是同一个人了吧?
于是再次抬起头来:“你是说那个雪夫人?”
夜残音几乎是拿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的说:“怪不得你今晚一脸的被人欠了钱的表情,原来是因为她——怎么,难不成她当真在院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我都忘了这码事了。”
夜残音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杯盏,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我最讨厌别人眯眼睛。索酒也是,莫北也是,怒极的时候都会微微眯一下眼睛。看起来是挺漂亮的,可是激怒夜残音的下场……我还是不想再试一次。
可夜残音却只是笑了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见着她没有?”
我摇头表示没有。他伸了一个懒腰,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睨着我,道:“小小,你该见见她的。”说完对越婵道,“你去请雪乐进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一愣,方才再次埋首到书本中。又翻动了一页,脚步声已响起。我余光看到越婵带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的女人走进来。
我依旧低着头,却听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声,说:“见过公子。”顿了顿,脚步轻响,那声音再次说,“拜见夫人。”
这下我不抬头都不行。
我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人对我俯首下拜。我皱了皱眉头,看向夜残音,后者却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我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这么想让我见到这个女人,停了片刻,淡淡道了一句:“你把头抬起来。”
雪乐的身形顿了顿,方才缓缓将头抬了起来。我面似无波的看着,心里却狠狠一个悸动——这女人的容貌,何其的像我!
我低头淡淡的看着她,她却是张大了双目极其震惊的看着我。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夜残音开口道:“很像吧?”
我平平的移开目光,再次看向手里的书页,嘴上淡淡回他:“很像。”说完对雪乐道,“你起来吧。”
雪乐缓缓起身,身形却有些僵硬。我心里叹口气,没有抬头的低声道:“我近日身子不舒服,一觉便睡到了晚膳前。难为你等了一日,累了的话,就早些下去歇着吧。”
一时间房内很静,我缓缓的翻动书页,实则什么都没看进去。余光注意着雪乐的动作,只见她转头看了看夜残音,后者只是玩着手里的酒杯,什么动作都无。
于是静了良久后,雪乐对我和夜残音屈膝行礼:“妾身……告退。”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口,我紧握着书角的手指微微放松下来,心里徒然松了一口气。
夜残音突然问我:“你在怕什么?”
我心里悚然一惊,抬头望向他,却见他依旧只是摆弄着手里的那个酒杯,闲闲的说:“你怕我将她杀了?别傻了,苏小小。你以为你能从我的手底下救多少人?”
我默了一默,缓缓翻了一页书,道:“左右不是我的人。你想杀就杀,与我无关。”
夜残音嗤笑一声:“呵……如今倒是大方!不知前些日子是谁生怕我将那两个刺客给杀了?他们也不是你的人,怎么你却那么关心?”
我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一紧,口上却只是淡淡道:“原因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抬头来看他,“你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剖开我的伤口来看,究竟有什么乐趣?”
“你有没有杀过人?”夜残音突然低声问我。
我愣了一愣,像是没有听清楚,皱了眉头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杀过人——你一定是没有。否则你一定会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剖开一个伤口来看,是什么滋味,有什么乐趣。”
我将眉头皱的很深。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深谙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可却从未见过,如夜残音一般的人。
从未见过。
夜残音低声一笑,绽开一个如满树繁花尽数开放的绝美的笑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么,苏小小。”
我低着头看书,没有说话。
夜残音缓缓倒满一杯酒,手指摩挲着杯沿,说:“你就像是这杯酒。第一眼远远见到,只觉杯子的外表非常漂亮。没有透雕的花纹,识货的人却知这玉的价值,任何一笔雕刻都是低贱了它,无论如何都让人移不开眼去——那是在阮府,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可是你再漂亮,也终究不过一个女人。就如这个杯子,你送给我,我会要。可若得不到,也不过就是一个杯子而已。”
我笑了一声,说:“是。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得不到,为什么要抢?”
夜残音却摇了摇头:“我抢的不是这杯子,而是这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放到我面前,缓缓道,“你在花园里,我原以为你只是赏花,却没想到你注意到了那一盆牡丹。注意到了牡丹,也只是一盆花而已,可你却懂了那盆牡丹的寓意。”
他指着茶杯,道:“就像这酒。凑近了去看,才知道其中的珍贵。清晨雾气未散时取下梅花蕊上的初雪,拿梅树上最靠近花朵的树枝煮开,再拿来酿酒。在梅花树下酵了整整二十三年方才取出,用同样的树枝暖了,方才拿来喝。就如你。”
“旁人也许只看到你的外表,称其如天仙下凡倾国倾城,却只有很少人能够懂你心里的东西。很多人想得到你,因为你是苏小小。可我想得到你,只因你是你。因此你不过是个女人,我也会去抢。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要你。”
我缓缓抬起头看他,手指却在书页下慢慢收紧。
这个嗜血有时,残忍有时,温柔有时,妖艳有时,美丽有时,体贴有时的男人。这个害过我,毒过我,恨过我,气过我,甚至想要杀了我的男人。居然对我说,我要你。
他说,我要你。因为你是你。
我将酒盏端起,一饮而尽。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几乎是用午饭的时间。我的两个太阳穴一直突突的跳,整个人昏昏沉沉。我抚着头阖目躺了半晌,方才恍然想起,昨晚,我竟然和夜残音喝了个大醉酩酊,天亮时才恍惚的睡下。
再一转头,便见到夜残音半撑着头侧躺在一旁,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瞧。
他穿着一件绸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因了这个姿势的缘故,绛色的丝绸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露出略显单薄的肩头。我顺着他的锁骨看上去,他的皮肤被这颜色衬得格外白,苍白的的仿似没有血色。
令人为之惊艳。
我伸手推他一下,却是推不动的,可自己的身子却顺势向后退了退,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夜残音抬起手,将我散落在脸颊上的鬓发向耳后拢了拢,半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了一句:“到底是比雪乐美。”
我微微怔了一瞬,移开了目光,翻身向里背对着夜残音,闷闷的说:“你赶快走吧。我宿醉未醒,还要再躺躺。”
夜残音没有答话。两个人默了半晌,夜残音再度开口,低沉着声音问我说:“苏小小,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要做诗妓?为什么,要……”他沉吟了一瞬,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寻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青春?”
我背对着他,径自沉默了良久,方才道:“有一个女人,叫做姜喜宝。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却很喜欢。她说过一句话,我也很喜欢。”
我伸手将发丝拢在耳后,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
“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夜残音低声重复一遍,忽而轻笑了一声,道,“对。这才像是苏小小说的话。”
我也笑了,可笑声刚出,便又咳了几声,声音便更显得有些哑。我说:“是的没有错,这可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行当,我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所以,夜残音。你要记住。若我有的选择,哪怕任何一个。我不会去走这条路。”
夜残音在我身后静了良久,突然翻身靠近,伸手从我身后揽住我的腰。我还未来得及推开他的手,忽听他在我耳畔道:“既然如此,苏小小,从今以后,将你的青春卖给我吧。”
等我又是一觉睡醒,早已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夜残音也不见了踪影。
我一向睡觉都很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可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的原因,虽然睡得极不安稳,可是中间什么人来来去去的,我却总是觉察不了。
这厢我刚起身准备下床,房门一响,越婵已推门而入,带着一众婢女端着洗漱用具。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待遇。
一直以来,服侍我的都只有越婵一个人,每日洗漱都是她一人将东西端进端出,除了她,我几乎没有见到过任何夜府上的下人。我一直猜想这是夜残音的身份,毕竟苏小小被软禁在夜府不是一个适合到处去说的消息,可今日却足有七个人鱼贯而入。
我一边接过温水来漱口,一边听到越婵说:“夫人。这是公子派来服侍你的下人们。”说完那七个人依次对我行礼并且报上名来。我只“嗯”了一声,没太往心里去,也没太明白夜残音到底是想怎么样。
然后越婵再次开口:“今晚公子在府上摆宴,吩咐说夫人虽然身体不适,但请夫人务必出席。”
我胸口徒然翻涌起一阵窒息的痛,强压着咳嗽回了她一句:“知道了。”
越婵默了半晌没有再开口。我揉着胸口想,我这个病多半是要戒酒的吧,如今又是一场宿醉,原本刚刚好了一些的病情恐怕又要退回去了,也不知道喝酒对我这个病的伤害有多大。夜残音怎么也不拦着我一点呢?我突然想起来当初管这管那的莫北,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越婵一直拿眼角睨着我,看我只是洗漱,没有什么反应,便示意了两个下人一眼。那两人立即上前了一步,一人捧上来了一堆东西。
我转头一看,却是一套并不甚华丽,可手工却极其考究的衣服。深紫色的丝绸长裙曳地,刺绣的花纹简约,配着一整套的饰品。我粗略看了,估计是紫水晶。
我将一串耳环拿在手里摩挲着想了想,问越婵:“今日是夜府的家宴?”
越婵摇头:“不。公子请了许多好友。”顿了顿又道,“但府上的内眷也都会出席——夜府是江湖世家,不讲究这个。”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
古代的女子多半都不会抛头露面,何况那些不是正室“夫人”的内眷。若是一定要有女眷出席,多半也是男女分座。这个“不讲究”,大概说的是这次是男女同席罢。
于是这次硬要我出席的原因,以及这七个下人的原因,也都变得十分明朗了——想来是夜残音终于要诏告天下,我苏小小,现在是他的正室夫人了。
这个想法刚刚成型,越婵突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了一块与衣服同色的面纱,对我说:“公子说,夫人身体不好,怕受了凉,让夫人戴上面纱前去赴宴。”
我皱了皱眉,这算怎么回事?他应该想要让所有人都见到我的脸,确认我的脸,知道我是苏小小才对。怎么会让我戴着面纱?这样一来,不是只有眼睛才能露出来了?那还有谁能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