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云水坊的当家人时,青羽比见到白砂还吃惊。
这一代的当家人叫云贵,青羽早就听说过。每一次听说,都跟“醉鬼”、“没救了”、“败家子”这些字眼连在一起。可是如今面对面相见,他身上竟然一点儿酒味都没有,穿件半旧的蓝宁绸袍子,洗得相当的干净,浆烫得也挺括。
他比他妹妹云心,大了不少岁数,但再大再大,大不过三旬,应该正在壮年时候,脸上却已经凿下了许多皱纹尤其是双眉之间。那算眉毛平展了,纹路也还在,那是无数次深皱眉头留下的印记,就像是疤一样。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浓浓的投下阴影,即使眼神因某种情绪而闪烁时,那阴影也有效地保护了他,让他的心事难以捉摸。
青羽胆怯地把扇坠递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云贵接过,看了看,收起来,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柔软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厉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说话的方式。他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啊,我……我原来不知道……”青羽结结巴巴。她跟谢扶苏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日子平缓如清泉,没遇到什么困难,她几乎把这扇坠忘了。
“你现在知道了?”云贵打断她。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是来看看……”
“你遇到了困难?”这次他猜中正解。青羽低着头,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盘托出。云贵并不言语,半晌,长叹一声,“竟为救别人家的生意而来。”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场大忌,非亲非故,怎能托人这种事?她红着脸道,“青羽孟浪,这就回去求嘉坊主,云当家您消消气,就当没听过我说话好了。”
“说出了口,怎么又让别人当你放屁?你自己说话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说?”云贵皱眉,“你们嘉坊主就肯帮你这种事?”
“我、我……”青羽被他骂得烧破脸颊,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经回绝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中忖道:是我没用。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问题也不知如何着手。我我我,我白气走了谢先生,坊主也对我不满意。谁的期许,我都完成不了;谁的忙,我都帮不上,我怎的这么没用呢?心下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云贵怔了怔,“什么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异常、无处可诉,全闷在心里,只觉得流泪是无能的表现,不知多少年没哭过了,见到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泪,好生鄙夷,但这鄙夷下面,不知为何,又有些柔软的情绪滋生出来。
青羽抹去眼泪,“是青羽失态。云当家有怪勿怪,青羽这就告辞了。”
“我,不一定能救活一家老店,但也许可以解决他们一家的生计。”云贵叫住她,字斟句酌,“但你要付出相应的报酬,你知道吗?”
“什么报酬?”青羽睁大眼睛。
“现在不提。你如果答应,我对你说,你不能拒绝,而且一个字都不能讲出去。”他道,眼眸深沉,看她的反应。青羽缩在门边,不知他何意,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忽然又道,“你放心,跟你的贞节没关系,我不是那种人。”
他是聪明人,知道青羽怕他贪她身子,所以先解释清楚,岂知青羽再笨不过的,他不说,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事上,他一说,她羞得连连道歉,“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竟好像说错话的是她一样。
云贵从没遇到这样的蠢姑娘,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天,倒只有笑了,“那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啊,我,我……我还是先回去问问坊主。”青羽道。
“不行。”云贵变色道,“我在这里跟你提的条件,甚至你来过云水坊的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许跟你坊主说。”
青羽心忖:想必他从前生意上跟坊主闹过不痛快,所以不喜欢跟坊主有什么联系,这也是人之常情。 便笑道:“云当家不愿意,我当然不会说的。但我先前受坊主的命,跟谢先生学医,如今可以回坊里去,而且知道了自己许多错处,自然要去向坊主先请个罪,再问问坊主还能不能帮我。坊主如果不愿意,我再来向云当家求助。”
云贵恼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既然我开出了条件,你就不要回去了。”
“为什么?”青羽睁大眼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样诧异地睁大眼睛,不晓得多天真,又有多认真,完全是一分一毫也不懂,惭愧虔诚地请人解释,而且一旦听懂了道理后,也愿意全依着照做的,害得别人纵有一肚子鬼胎,倒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云贵闷了半晌,只能道:“那你去问好了,但我这边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提。不然,我有法子炮制你,叫你说了也白说,还惹火烧身!”
青羽骇然想:他跟坊主的过节,不知有多深呢,竟这么不愿意让坊主知道。当初龙婴不叫她把山上的事说出去,她虽不太清楚原因,还是应下了,如今云贵再要求她,她没有不应的理,当下点头道:“是,青羽不说。不过云当家,我们坊主其实是个好人,你如果能跟她多多相处,就好了,青羽这就告辞,多谢您好心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