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崔氏父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侨民了,徒手擒狼,惊险的情节,我这个刚来不久的游民,也要开始实践了,同时也更加佩服崔俊芳的勇气,女孩子,十八九岁,与狼群打交道,胆子之大,可真是匪夷所思啊!是北大荒环境的熏陶,还是她崔俊芳天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跟她谈恋爱,不知道是福兮,还是祸兮?思索中,野狼沟后堵很快就到了。马爬犁在一个突兀的山包下面站住了脚。站在山包下面四望,野狼沟是一个压腰葫芦形的,掐腰处很窄,两个肚子都很大,压腰处已经接近了烟筒山主峰的根部。四面群山高耸入云,涛涛林海遮天蔽日,人在沟中行,似乎就有那种钻进了古老山洞子的憋闷感觉。
山根下面有一个木屋,木屋坚固,有门无窗,四面都是红松等大圆木垒成的,固若金汤,看出来,每次逮狼,这儿都是他们的留守处和中转站。见我抱枪不停地抖着,崔俊男就轻松又揶揄般地说道:“没事,这个木屋保险着呢,野狼再多,这道儿沟口,它们也不敢越过!”说着,先把装猪崽子的麻袋扔了下来,扔在雪地上我才发现,麻袋中还有其他肉块。两只猪崽,大概就是作钓饵或上供用的吧!崔俊男还告诉我,翻过山去就是傻狍子沟,狍子沟土地辽阔、广袤。场领导说了,农场继续开垦,狍子沟就是一个最好的分场了。因为天气太冷,我抱着步枪一个劲儿地跺脚,俊男又说了啥,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只注意到两匹烈马,因为恐惧,眼珠子贼亮,而且不停地打着响鼻,“咴咴咴”乱叫,随着惊叫,脖子上紫红色的鬃毛也一耸一耸地直竖了起来。在家我就听崔俊芳说了,当马鬃盖住了眼睛的时候,烈马就变成了蛟龙,别说是野狼,就是猛虎它们也不怕。木屋内,生产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崔头把马匹拴好,来不及点火,就找出来斧头和凿子,在两块厚厚的松木板子上,乒乒乓乓地凿了起来,崔俊男从麻袋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猪大腿,抓一把铁锹,对我说:“走!咱俩进沟!”我枪不离手,问崔俊男:“你拿什么工具?”“我拿刀锯就行了!”拐过山包,视野就豁然开朗多了,但压腰葫芦的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都是雪原,空中都飘着碎雪,可是外面的冰雪洁白亮丽,光滑可人。但拐过山包就不同了,暄雪早已经被野兽的爪子踏实,雪面发污发暗,发污发暗的雪地上,到处都是兽毛,到处都是骨头。兽毛在随风飘拂,乱七八糟的骨头上印着清晰的牙痕和黏连着的碎雪,可是不见血迹。干干净净,骨头上连一点儿血丝或肉丝都没有。没走几步,我看到了一只狼,浅黧色,非常悲哀,老老实实地在雪地上躺着,凭感觉,沟里沟外的气氛也不大一样。
沟外是恐惧,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恐惧。沟里就不同了,拐过那个小山包,全身的汗毛就直竖了起来,头皮也是一奓一奓的,心脏高高地悬着,视觉、感觉和听觉,都在告诉你周围每一棵大树、每一丛灌木、每一个雪墩的后面,都有无数只眼睛,在躲躲闪闪地窥视着自己,那目光像利剑一样,透过肺腑,又让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就凝固,我问崔俊男:“还有多远?”“马上就到了!”俊男头也没回。我手抱半自动,十发子弹都已经上膛,与仅拿着铁锹的伙伴比,心里头有点坦然,觉着好奇,也有点儿纳闷,这些野狼,以山包为界,怎么就不敢越雷池一步呢?于是我又问道:“外面咋没有骨头呢?还有这么多狼毛?是地势的原因,还是狼群内部的关系?”崔俊男极不耐烦,没好气地答道:“你咋这么多话呢!这儿是北大荒,你懂不懂?”口气中明显警告我,北大荒处处都充斥着它的神奇,不该问的你就不要多嘴。
没有风,周围特别寂静,天空灰暗,阴沉沉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那种似雾非雾、似雪非雪的小粒子,沸沸扬扬,加深了恐惧也影响着视野,地上的厚雪,踩上去没有丁点儿动静,抬脚落脚都让人感觉处处都是牙齿,牙齿就在你的脚下。地方到了,离山包和木屋大约有三里地左右,一个大坑,椭圆形的,深不到两米。坑底和四周到处都是积雪,积雪上面裸露着几棵枯草。看得出来,这个土坑和外面的木屋是配套形成的。年代有些久远,四周还有被厚雪覆盖着的朽木,横三竖四,乱七八糟,大小不一。
可想而知,这个大坑,不知道有多少只野狼在这儿上当受骗了。屡屡使用,屡屡都能成功,野狼狡猾吗?狡猾还能上当?看着四周多年堆积起来的朽木,我对“狡猾”二字产生了动摇,中国人不是常常说,吃亏上当不就是一次嘛,再一再二,总不能再三再四吧?可是狼呢?年复一年,怎么就老往这个坑里头跳呢?我在观察的一瞬间,崔俊男说话了:“你把周围和坑底的积雪清出来,越干净越好!”说完,他拿上刀锯就爬到最近的山坡上去了。崔俊男在锯小杆子,一棵接着一棵。打枝丫,截楗子,沙沙的锯声很远就能听到。周围并没有威胁,连野狼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放下步枪,抓起铁锹开始了清雪,边干活边端详着四周:这儿是一处盆地,土高就在盆地的中央,周围的山包并不很陡立,树木遮掩着白雪,山形几乎是绝对一致的。
树木是针、阔叶混交,山根与山根之间,大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吧!端详着山形和地势,我忽然联想到了那张中国古老的八卦图。八卦图是周易的核心和精髓,毫无疑问,第一个在这儿逮狼的人是有一定的学问和造诣的。崔俊男往下面拽小杆子,一趟又一趟,拽完小杆子,看了看我的工作,“行!蛮可以的!”说完,把那块猪大腿扔了下去。“咱们走吧!”路上我问他:“这个坑是你们挖的吗?还有外面的那座木屋,也是你们盖的吧?”崔俊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客气地反问我道:“你问这干啥?”“随便问问呗!”“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中国的北大荒,不是你们朝鲜的新兴里,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崔俊男俨然是一付教训我的口气,而且把中国和朝鲜这四个字咬得很重,蕴含着蔑视,也流露出了他的不屑。
他的口气,使我感到了愤怒,可是我很快又把火气平静了下去,走时他姐姐不是一再嘱咐我吗:“俊男是老行家了,十五岁他就干这活啦!……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俊男有经验,也是有一定城府的,再有……我忽然想到,我和俊芳恋爱,他可能是不满意吧?想着,蓦然间我就释然了,心里头暗暗地说道:“操!有啥牛的,再牛也不还是小舅子嘛!”回到木屋,我的岳父老丈人已经把大炕烧热了,外面寒风刺骨,大炕上却是热呼呼的,朝鲜人都能喝酒,北大荒人更是海量,没有菜也能灌三碗。崔万祥父子也不例外,从家一走就装了满满的一大塑料桶,不多不少,二十公斤,七十五度,延军农场烧酿,就浓度而论,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北大荒”啊!不用让也不客气,各人用各人的大黑碗,一口白酒,撕一块狗肉,我们仿佛不是到这儿逮狼,而是度假。这儿也没有血腥的猛兽,只有湖光山色,悠哉游哉,神仙一样的日子。吃着狗肉,喝着白酒,可我总觉着憋闷和疑惑。都是野狼沟,可是以这个小山包为界,为什么沟外面太平无事,山包里面就是野狼的世界和天下了呢!
我问岳父:“大伯,这条沟叫野狼沟,怎么沟口部分没有狼呢?野狼为啥就不敢越过这个小山包呢?”岳父老泰山,平时并没有多少话,和其他的鲜族壮年人一样,除了在外面干活,到家就是喝酒、抽烟、睡懒觉,家务事一点儿都不管,喝上酒,往那儿一坐,一靠,一歪,都能睡过去。有一次上厕所,半天没出来,进去一看,他竟然蹲在那儿睡着了。有时正吃着饭,饭碗一推,脑袋靠墙壁就呼噜上了。老岳母指责他是觉迷,属猪的,吃饱了就睡,吃不饱也睡。也许我是他的姑爷吧,出于礼貌,借着酒劲,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故事的内容让我感到了震撼和悲哀。为日本法西斯的手段而震撼,为北大荒野狼沟里面的狼群而悲哀,同时也为这个世界感到了失望和灰暗,北大荒没有神秘,有的仅仅是耻辱和苍凉,痛苦与悲壮。
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告诉我:1939年的秋天,入侵中国的日本关东军,遭到了抗日联军的打击和围剿,主要指挥官是抗联三军的军长赵尚志,十个整编师,八千多人,与日军一个联队发生了激战。日军联队相当于一个整编师,联队长的名字叫山本肆郎,军衔是大佐,一千多人,还不包括伪军。战场在鹤岗矿务局的东北方向,激战了两天两宿,血水成河,尸骨成堆。松花江铁路大桥炸毁,依兰方面的日军无法接应。秋天水大,南有松花江,东面是梧桐河,西面和北面是小兴安岭,但密林深处又是抗日联军的根据地和大本营。第二天展开了肉搏,空中的飞机也无法帮忙,敌人伤亡惨重,我军也损失了大半。
敌人的武器占了绝对的优势,但我军人多,特别是肉搏,武器再好,也是靠一把刺刀在支撑着。况且,六军戴鸿宾的部队从汤旺河地区增援来了,三军、六军像钳子一样,左右出击,同时向残敌扑去。杀声震天,刀光在闪动。日军最后才剩下了三百多人,面对十几倍的抗日联军,山本肆郎下令,向山区转移,企图翻过烟筒山,撤退到逊克县和孙吴县一带,与北安派出来的日军会合。可是山本肆郎和他的残兵败将万万没有想到:三百多人进了野狼沟不远,数千只野狼,就把他们团团包围了,鬼哭狼嗥,喊爹叫娘,赵尚志和戴鸿宾率部队从狍子沟这面爬了上去,准备截住他们的后路,把残余的日寇消灭在野狼沟内。可是我军部队刚爬上山头,就听到浓密的林子下面是一片哀号声,不是狼嗥,而是人号。
东洋鬼子,即使是哭爹喊娘,也是唧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清楚。站在山顶上,透过纷纷的秋雨,赵尚志告诉戴鸿宾道:“别下去了,狼群替咱们解决了!妈的!山本这家伙,鬼精鬼精,但没有算过狼群!”戴鸿宾说:“日寇不可能想到北大荒的狼群也是爱国的!让昭和天皇哭鼻子去吧!……”日军被消灭了一个联队。
1940年以前,在北满地区,全军覆灭,这是日军最惨重的一次。可是,日本法西斯太猖狂、太野蛮,也太霸道了,赵尚志没有想到、戴鸿宾没有想到、北满临时省委的领导们也没有想到。
第三天,日本人的轰炸机群就在野狼沟上空出现了,先是狂轰乱炸,炸弹成束成束地投了下来。野狼沟东西宽八里半,南北长十几里,烟火弥漫,热浪滚滚。伴着炸弹的轰隆声,沟里的狼群哞哞地惨叫,似乎是挣扎,又仿佛在逃命。那哭泣般的惨叫声,听上去,真让人撕心揪肺、悲痛万分啊!可是,抗日联军和当地老百姓,没有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轰炸机群飞走的当天下午,从北安方向又飞来了一架飞机,飞到了野狼沟的上空以后,既没有打抢,也没有扫射,而是鬼鬼祟祟地扔下来两颗炸弹,距离不远,两颗炸弹都扔到了野狼沟的中心。炸弹落地,爆炸声并不大,远远听上去像破西瓜一样:“叭嚓!叭嚓!”飞机突然升高,但没有返回,而是得意扬扬地在野狼沟上空盘旋了两圈,仿佛一只大鸟,翅膀还不时地上下抖动着,观察了半天,才悠哉游哉地返回去。部队和老百姓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破西瓜般的爆炸声响过以后,野狼沟就再也没有悲惨的哭泣声和哀叫声了,仿佛突然间哑巴了一样。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在呜呜地吼着,野狼沟似乎变成了死亡沟。从此,宝泉岭地区,不管是捡蘑菇、采木耳、挖人参,还是挖药材的,猎人、炮手,包括采金土人等等,凡进沟的人,出来就得了一种怪病,全身鼓泡,大的像鸡蛋,小的似花生米,奇痒难忍,随着就是疼痛,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水泡破了就开始腐烂,技术再高的大夫也看不好,直到烂死。从此以后,附近的老百姓,再也不敢进野狼沟了,谈沟色变,野狼沟真正变成了死亡沟。
1945年抗战胜利。抗战胜利后,民主政府才派出了专家实地考察。考察的结论是:1939年秋天,也就是七年前的秋天,日本飞机扔下来的那两颗炸弹是细菌弹,七三一部队生产,炸弹爆炸后散发出来的毒气叫介子气。这种炸弹,不仅仅是北大荒的野狼沟,北满地区都有,黑河、北安、虎林、牡丹江,齐齐哈尔等,都有细菌炸弹在威胁着中国人的健康和生命……黑龙江是中共的大后方,1945年抗战胜利,1945年也就算解放了。
解放以后,民主政府派专业技术人员,把野狼沟内的生态环境彻底地清理了一遍。弹片深埋,又点燃荒火焚烧了一遍,介子气的毒性才彻底地清除干净了。万幸的是,敌人投弹的那天是东北风,又是细雨蒙蒙的连阴天,所以说,野狼沟是压腰葫芦形的,以山包为界,毒气逆风扩散到山包旁边就荡然无存了。可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沟里的野狼,仍然是祖祖辈辈以小山包为界,山包外面,打死它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啊!这一次,野狼沟的神秘面纱,被岳父崔万祥彻底地揭开了。
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喝了一大口白酒,狗肉不吃,咕咚就咽了下去。大黑碗往铺着的黑熊皮上一撂,看了外面的冬夜一眼,忧心忡忡又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中朝你呀,是从朝鲜狼琳山过来的,那儿狼多,你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是我要告诉你,北大荒的狼群,血腥、残忍,全世界有名。但野狼沟的狼群,比其他地方的野狼都要大许多,甚至是外边的一倍半到两倍,性情也绝对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这里的野狼,有金钱豹一样的敏捷,有眼镜蛇一样的凶猛,我们都多次地试验过了,这儿的野狼,不管是公狼还是母狼,其他地方的三只野狼,都不是这儿一只野狼的对手。不然的话,北大荒大了去啦,野狼在其他的地方也不缺,人家大城市的动物园,为啥要花这么大的价钱,专门要咱宝泉岭的野狼呢?这儿的野狼,赛猛虎啊!看见了吧,这张熊皮,多大呀,七八百斤。
三年前,就是让两只野狼活活给咬死的!其中一只野狼,冲上去就掐住了狗熊的脖子,狗熊哞哞叫着,大巴掌都把它拍扁了,可是到死,它的牙齿也没有松开。所以说,从现在开始,咱们爷仨儿,得齐心协力,注意了又注意,小心了又小心啊!咱们都是一家人啦!逮狼亲兄弟,非亲兄弟,是不逮狼啊!”我躺在炕上,睁着双眼,整整一宿没睡,听着外面呜呜的寒风,我终于明白了,二十岁的俊芳为什么至今才寻找婆家,崔万祥全家为什么支持我们的婚事。让我加盟崔家的目的,主要是多个帮手。我是孤儿,肯定会跟他们家死心塌地的。逮狼、卖狼,活狼的这笔钱不容易挣,活狼的这碗饭,也是真不容易吃啊!直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头午,我和俊男各背一支步枪去坑边上看了看。昨天扔下去的猪大腿还在,纹风没动,仍然在坑底静悄悄地躺着,但周围我昨天铲出来的新雪,几乎被野狼的爪子给踏平了,看得出来,这块猪肉的诱惑力很大。野狼不吃,肯定是害怕中了埋伏。俊男用刺刀挖了块新雪,扔在边上,我们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