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这种动物,自古以来就是性情多疑,横草不过啊!”我告诉小姨:“咱们新兴里的狼不多吗?我才不怕它们呢!”可是我错了,事后才得到验证,相比之下,北大荒的狼群与新兴里的狼群,公狼母狼,都有本质上的区别。特别是它们的团队精神,闻所未闻,全世界都罕见。而且很自然,我就把北大荒的狼群与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联系在了一起,都是那么顽强,生死不怕;都是那么执着,达不到目的死不罢休。在北大荒,我就亲眼目睹了,狼头被剁掉,照样能把活人给咬死。掉了脑袋,眼珠儿照转,那场面,真是太恐怖、太让人惊骇了!尤其是死狼的目光,除了凶狠,更多的是蔑视!在牡丹江,人们告诉我,两个分局已经合并成一个总局了。总局在佳木斯,我还是去佳木斯总局问问吧!王震将军是那儿的主要领导。在总局办公室,接待我的工作人员说:“十多万转业官兵,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一条胳膊的人,别说是中校级的,上校、大校,也多了去啦!你父亲在哪儿,将军怎么能知道呢?没有单位,北大荒,横跨十几个县,人海茫茫,你这不是在大海捞针吗?”工作人员挺同情我的,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是从朝鲜来的,回去有诸多不便,我的意见,你先在农垦系统参加工作,去哪个农场都行,随便挑,随便你选,我都可以给你办理手续。站稳了脚跟,通过组织,再想方设法寻找你的父亲,小伙子,怎么样?你就听我的吧,我是不会给你亏吃的。”“不!我要找到父亲,找不到父亲,我哪儿也不去!”告别总局机关,我又踏上了茫茫的荒原。我已经下定决心,像梳篦子那样,一个县域一个县域地寻找,一个农场一个农场地访问。庞大的农场群,一个农场,往往占地就有几百平方公里。我去过两个最大的农场,密山县境内的八五二农场和集贤县境内的友谊农场。农场土地之宽广,真就像浩瀚的太平洋一样,无边无际。
拖拉机在农田中作业,半天不见移动,比蜗牛还慢、还渺小。走在旷野上,我绝望中一次次地呼喊着:“爸爸,你在哪儿?秦世海,你在哪儿呀?”在集贤县,我在流浪与漂泊中渡过了松花江。过江第一站,就到达了农垦分局所在地的宝泉岭农场。这儿不仅仅是荒原腹地,也是小兴安岭的周边地区,离世界有名的煤炭基地——鹤岗矿务局也不太远,鹤岗煤炭,直发平壤。在朝鲜,我就见到了运煤车上印着的“鹤岗”字样。
小姨也曾经提醒过我:“你父亲救过崔庸健,崔庸健当年的落脚地在萝北县,那儿有一条河,名字叫梧桐河,古今中外有很多巧合的东西,小姨我总觉着,冥冥之中,你在梧桐河流域,找到你父亲的可能性会更大些吧!”如今我来了,站在河边,其感觉和小姨的提醒是相似的。山穷水尽,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是滔滔的黑龙江,这是侧面,正面是小兴安岭,逶迤连绵,林海茫茫。再走,就已经离开北大荒了,况且我也太疲劳了。十五岁到十八岁,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我就是在漫长的跋涉和寻找中度过的。我在宝泉岭站住了脚跟的另一个原因是:宝泉岭既是农场,也是农场管理局的所在地。
管理局下辖十三个大农场,横跨松花江以北的三个县域——萝北、绥缤、汤原。十三个农场都是中央的直属单位,每个单位都有上万名职工,都是农工,以种地为主,农场的名字分别是:宝泉岭、梧桐河、伏尔基河、鹤立河、汤原、香兰、二九○、普阳、延军、军川、名山、绥缤和共青农场。不少农场都是中国的名将——王震将军、开国元勋朱德、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亲手创建的。
这儿是北大荒的腹地,其知名度和历史意义与瑞金、井冈山、枣园差不多。除了我们的首相崔庸健和总书记金日成当年曾经在这儿奋斗过以外,中国的抗日名将——赵尚志将军也是在宝泉岭农场的辖区内牺牲的,有他的坟墓,也有他的纪念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父亲的知名度虽然不高,但大小他也算个英雄人物吧!还有大作家丁玲、大画家丁聪、大艺术家梅兰芳的儿子梅保玖,在宝泉岭,都有他们的足迹和影响。尤其是崔庸健和金日成的展览馆,在异国他乡,影响之大,作为公民,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宝泉岭,我一边考察和缅怀国家领导人的那段历史,一边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秦世海,说不定能有一天,突然就会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不是幻想,也不是憧憬,而是有天时和地利所在。其原因是:三年的工夫,北大荒其他的大农场,我几乎都已经跑遍了,这儿再没有,那可就是上帝对我的无情和残酷了吧!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中国八卦图的哲理和灵魂。我在这儿等待最现实的原因是,在总局人事部门,我就已经咨询过了:“同志,北大荒哪个农场的鲜族人最多?”那位女同志也是鲜族人,她告诉我:“中国的鲜族人嘛,吉林省的延吉地区最多,居民中百分之八十都是鲜族人,我们农垦系统呢,江北的宝泉岭最多,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不瞒你说,我家就是宝泉岭的,是我奶奶那一辈,从汉城逃荒过来的。”“噢!那好,我就去宝泉岭那儿看看吧!”我生在朝鲜,长在朝鲜,汉语听着别扭,说起来更吃力,和本民族人在一起,说话、办事,肯定要方便多了。再说了,秦世海如果真恋着我母亲的话,很可能他也会在鲜族居民区活动,听鲜族女人说话、唱歌、跳舞,也许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和享受吧!为了能找到父亲,各方面的因素和可能性,瞑思苦想中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我在宝泉岭接触的第一户朝鲜居民是崔万祥的全家,他的女儿叫崔俊芳,他的儿子叫崔俊男。俊男和我同岁,俊芳大我两岁。
俊芳的爷爷那一辈是从朝鲜迁民来的,是咸镜南道九龙里的。在国内也是老乡,他家在咸赴岭以南,我家在咸赴岭以北。咸赴岭的主峰就是狼琳山,九龙里靠海很近,是大海的启迪和熏陶,沐浴成了崔氏全家的热情、豁达、勇敢和坦荡。听了我的叙述和遭遇,崔万祥夫妇深表同情和感叹。同情我的坎坷,同情母亲的执着和坚贞,感叹的是,国内政策的不公正。
崔万祥的老伴顿时就忿忿不平地发牢骚说:“不应该呀!心胸怎么能那么狭窄呢?你看看人家中国政府,对少数民族,不但不歧视,而且还处处给予照顾和优待呢!孩子上学,大人就业、分房子、长工资、看病、医疗,都比汉人有优越性呀!唉,真是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没有中国政府派出去志愿军,美国鬼子还不得和日本人一样,欺压着咱们喘不上气来呀!”“现在强多了,我来的时候,小姨就告诉我,政策已经变了,国家领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现在的政策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中国和朝鲜,汉族和高丽族,会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我对他们补充说道:“如果能找到父亲,我就把母亲的骨灰迁来北大荒。母亲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媳妇嘛,迁来北大荒,也是名正言顺的,我毕竟也算半个中国人,不管能找到,还是找不到,我这一辈子,恐怕都要在北大荒扎根喽!”对我的想法,崔家老少,是持赞成态度的,尤其是俊芳,抿着小嘴,高兴地说道:“欢迎你加盟我们农场,以后再去逮鹿,爸和弟弟,就更有一个可靠的帮手啦!”
我对崔俊芳,第一次见面,就不由狠狠地吃了一惊。她的模样、腰条、服装打扮,一行一动,包括口气、眼神、表情和目光,怎么跟我母亲李姬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母亲是二十四岁那年生的我,四五岁,我就朦朦胧胧记事了,母亲也是喜欢穿白上衣,黑裙子,裙摆很大,裙带在后面飘着;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衬托着她丰腴又细嫩的皮肤。大眼睛,目光永远像秋水一样,温柔、亮丽、妩媚又深沉。说话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腮帮子上的酒窝,那样的诱人……可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崔俊芳呢?活脱脱,简直就是母亲的翻版和影子。她比我才大两岁,我称呼她大姐,她也口口声声地称呼我小弟。如果她是十一二岁的话,我真怀疑,用迷信的说法,就是母亲的灵魂依附在崔俊芳身上,重新转世,又来到了人间,因此我对这个大姐,除了喜欢和尊重之外,好像又多了一点点疑惑和茫然。而且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崔俊芳看着淑女一样,但她的胆子特大,去年曾经配合她的弟弟和父亲,擒住了两只活狼,卖给了大连动物园。仅一只活狼的价钱,置办嫁妆,就绰绰有余了。
高丽过年——要狗命,这是北大荒人的一句歇后语。事实上也是,我们鲜族人喜欢吃狗肉,喝狗肉汤,就像广东人吃蛇,四川人吃辣椒,东北人吃猪肉炖粉条子,婆婆丁蘸大酱一样,既是嗜好,也是世世代代的传统和习惯。可是万没有想到,侨居中国北大荒的鲜族人,除了吃狗肉、喝狗肉汤外,吃狼肉、喝狼肉汤,也变成了各家各户的时髦与兴趣。打狼逮狼,也就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和爱好。在朝鲜,人类是不与狼群为敌的。但侨居这儿的鲜族同胞就不同了,一到冬天,都忙着打狼。炕上铺着狼皮褥子,男女都穿着双狼皮袜子,狼肉汤也特香,油珠儿比花生米还大,喝着烫嘴,营养价值也特高,仔细琢磨呢,也就觉着顺理成章了,狗是由狼驯化出来的,狼、狗是一家嘛!吃狼肉,喝狼肉汤,当然也就无可非议了,入乡随俗,不吃不喝,反而是你自己少见多怪了!
刚来北大荒,我就感受到了,北大荒的狼群是真多。在伏尔基河农场,前边拖拉机手犁地,后边就跟着十几只老狼在逮耗子。有一只老狼蹿到了拖拉机的机器盖子上,驾驶员操纵着拖拉机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都甩不下来,老狼抱着排气管子死死不放,最后驾驶员加大油门,排气管发烫,老狼才“嗷”地一声蹿了下去。在共青农场,大白天,孩子哭闹,母亲吓唬他说:“再哭,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不听,继续哭,当娘的真就来气了,推开窗户,顺手就把他丢了出去。
孩子顿时就没有动静了,母亲还以为孩子害怕了呢,嘴上说着:“不哭了?不哭了就回来吧!”但探出脑袋一看,天啊,哪儿还有孩子的踪迹?母亲后悔得五脏都快要吐出来了。所以说,打狼逮狼,政府是大力支持的,但崔家父子生擒活狼,却是新鲜而又非常刺激的。一只活狼,卖八九百块钱哪,那时候的工资,每个月才二十多块钱,逮一只活狼,就能抵崔家父子全年的工资。别人眼红,也想逮,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技术,生擒活狼,用汉人的话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第二年冬天,我就跟着崔家父子学会了逮狼。逮狼需要勇敢,就因为勇敢,大我两岁的崔俊芳,才当着家人毫不犹豫地宣布:“我这一辈子,是非你李中朝谁也不嫁了!”我和俊芳,因为逮狼才开始了恋爱。可是狼群在逐渐减少,大批狼群越过梧桐河,被迫往河北的大山里逃去,平原上逮狼,越来越艰难了,最后为了挣钱,崔氏父子,才不得不追踪到山里,我第一次参加逮狼,就是在山里的野狼沟进行的。
逮狼,最先决的条件是,得有两匹好马,最好是三河马,其次是蒙古马。但不管三河马还是蒙古马,马鬃都得是紫红色的和深红色的,马鬃不剪,盖住了眼睛。因为生活中所有的马鬃都是黑色和深褐色的。紫红色的凤毛麟角,几十个马群,也不见得能挑选到一匹。崔万祥的两匹烈马,都是从军马场选来的。通过军代表,一匹来自肇源军马场,一批来自牡丹江军马场,一白一红。白马雪白,除了红鬃,再没有一根杂毛。红马是枣红色的,蹄子比盘子还大,身材修长,体魄矫健。三岁左右,都是雄性,脑袋高昂,生龙活虎,跑起来流星似的,轻轻一晃,眨眼就没影,这是两匹宝马,也是崔家的荣誉和骄傲。崔家靠它,一次次地逮狼。冬天,寒风刺骨,冰雪皑皑,野狼沟离屯子有七十多里地,一过梧桐河,几乎就是野生动物的天下了。
马拉爬犁,崔万祥掌鞭,我们三人都是狗皮帽子,狼皮袜子,皮大衣,皮手套,爬犁上除了应有的工具,麻袋中有两只小猪崽,我和俊男,各背了一支半自动,我第一次进沟,俊芳特不放心,再三嘱咐我:“你俩都是我的弟弟,俊男是老行家了。三年前,十五岁他就干这种活了,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有一点点疏忽,你就得变成狼粪……”她小手握着我的大手,半天半天,舍不得松开。
俊芳的目光,火辣辣地烤人,有多少牵挂,又有多少忧虑啊!看到俊芳,自然和不自然,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父亲回国分手时,母亲的眼光,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野狼沟的沟内枯树参天,恐怖、幽静又非常荒凉,沟长十几公里,听崔俊男和他父亲介绍:北大荒的湿地和荒原越来越少,各大农场都已经联成了手,生态不断恶化,赖以生存的狼群几乎都迁徙到野狼沟来了。野狼沟后堵主峰的名字叫烟筒山,山势陡立,怪石嶙峋,多阔叶,少针叶,阔叶中又是灌木居多,没有进沟,似乎就感到阴森森的,主峰海拔有两千多公尺,峰颠常年积雪,云雾遮盖,即使雄鹰也飞不上去,政府多次计划在主峰上架设微波通讯站,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考察队乘直升飞机才到达目的地。据专家透露,烟筒山主峰下面有一个洞口,洞口可能是通着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和中朝疆界的长白山天池。
一阵阵浓雾昼夜不停地从洞口喷出,浓雾多数被西北风吹散,只有极少部分散落在了野狼沟内。所以说,野狼沟内植被特别茂盛,郁郁葱葱,常年不见丁点儿天日,沟口冲出来的激流,时常就卷裹着白花花的骨头。有人捞上来试验和鉴定过了,基本上都是狼骨,通过骨头,人们得出了结论:野狼太多,漂出来的骨头,多数是它们同类中的弱者。野狼饿急了眼,毫不犹豫,就会拿它们中的同类来充饥。有时上千只恶狼在一起殴斗,凄惨的哀号声,几十里外都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非常恐怖。
北大荒的冬天是灰暗色的,碎雪飘飘,寒风刺骨,即使两脚套着狼皮袜子,坐在马爬犁上,双脚也像猫咬般的疼痛,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只看到了崔氏父子满脸都是白霜,胡子眉毛全都是白的,脸蛋像女人生孩子食用的红皮鸡蛋。
时间再长,耳朵鼻子就有被冻掉了的危险。烈马的蹄声哒哒,爬犁像秋千一样,忽忽悠悠,让人紧张。逮活狼这差使,放着危险不说,仅仅遭罪,也让人承受不了啊!过梧桐河不久就进沟了,野狼沟是簸箕形的,沟门宽有数百公尺。因为沟里面湿度大,水流急,地面上的草甸子早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白雪上面又冻了一层硬壳,硬壳上又托着一个个庞大的冰壶。壶面如镜,刺眼又夺目,壶面上不见昔日荒草,只有一丛丛落了叶子的灌木,在凄风中萧条地晃动着,两匹烈马是提前就挂了掌的,铁掌敲打着冰面,非常清脆又特别悦耳。
“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进野狼沟的沟口不远,两匹烈马的速度就明显降了下来,一边奔跑,一边在忐忑中打着响鼻,“噗!噗!噗!”崔万祥就甩动大鞭,嘴里头还不停地呵斥着它们,用我们的民族语言:“真它妈的熊啊!离着还远呢,你们就害怕啦?”喊着,大鞭子在空中炸响:“叭!叭!叭!”大鞭子响过,两匹烈马又再次塌下腰去。爬犁更快,“嗖嗖嗖!嗖嗖嗖!”我觉着新奇,恐怖又有点儿刺激,徒手擒活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特大传奇啊!中国的历史上有武松打虎,朝鲜也有金刚山猎豹,但都是传说,演义,或者是历代文人杜撰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