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猪腿还是没吃,但那个雪团,踩没了踪影,从而判断,围在此处少说也有几百只野狼,每只野狼,大约都在百斤左右。第四天,那块猪大腿仍然没动,我沉不住气了,“能吃吗?现在都四天了!”是的,四天了,我连只野狼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俊男说:“你着啥急,为了吃这块肉,野狼比你还急哩!等着吧,用不了三天!”果不其然,第七天头上,再到坑边发现,那块猪大腿终于不翼而飞了。俊男高兴了,瞅着坑底说道:“好啊!狡猾的家伙,终于上钩了。”可以想象,群狼围着坑边整整转了六宿,见确实没有危险,才互相争夺,打了牙祭。野狼横草不过,真是名不虚传啊!世界上的动物,大概再也没有比野狼更狡猾的了吧?七天头,六天整,一百五十多个小时,那块猪大腿引诱着沟里所有的野狼。
它们想吃,垂涎三尺,但它们警惕性也真高,每天夜幕降临,上千只眼睛在这儿盯着,仔细观察,仔细研究,仔细判断,默默地等待。轻易不会上钩,轻易不会上当,这就是北大荒的狼群,这就是野狼沟里的主宰者和统治者。可是它们还是没有算计过人类,人类比它们更高出一筹,更有智慧,也更有耐性。我的岳父和我的小舅子,靠着这种经验和智慧,年复一年,发了一笔又一笔的狼财。仔细想想,他们也没错,他们不是猎杀,没有置野狼于死地,他们只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沟里的野狼送到了各大城市的动物园,让人们观赏,自己也得到了一笔笔丰厚的报酬。
道德方面,也都能认可,都能理解。猪大腿被吃掉,崔俊男高兴了,眉飞色舞,似乎又看到摞着的人民币又在他的面前晃动。他胸有成竹,也是有一定的规律,清楚野狼的疑心有多么大,再诡计多端,也超不过七天。“七”字,在这个世界上是很让人寻味的。天上有七仙女,人死了要烧七的。全世界统一,七天为一个礼拜。中医的药方,也基本上是七天为一个疗程。还有出土的文物七星剑,最美的建筑七星桥,活人不吃饭最多能撑七天等等。由此看来,野狼再狡猾,七天,也是它最大的限度了。俊男先把带来的小猪羔子扔了下去,然后我们一齐动手,把两米长的小杆子,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铺完,我们俩就回去了,走出很远,听见小猪羔还在坑下面哼哼哩!
野狼就在周围的林荫下面窥视,恍恍惚惚又隐隐约约,我似乎感觉到,野狼的目光在刺穿着我们的全身……果不其然,第八天早晨一看,盖上去的小杆子被掀了个乱七八糟,小猪崽没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坑底没有丁点儿猪血和痕迹,小猪崽仿佛不是被吃,而是被一阵妖风给吹走的。野狼吃猪,简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没有太阳,雪粒儿在飘舞,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在脸上,火辣辣地生疼。节气已经交九,阳历年前后,冻破石头。沟里的气温,大概有零下三十多度吧!俊男和我都不敢怠慢。
第八天,今天夜里就是逮狼的日子,让人兴奋,让人紧张,也更让人恐怖。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着,我们先顺椭圆形的大坑躺了两根碗口粗的小径木,然后又在小径木上铺了一层小杆子。每根小杆子都用铁丝拧牢,使圆木和小杆子连成了一个整体。中央部分留了一个半米宽的门。小杆子拧好,就开始往上培雪,边培边踩。俊男砸开厚冰,提来一桶桶的泉水,泉水浇在雪上,随浇随冻,浇一层冻一层,冻一层再浇一层。小杆子不见了,坑口变成了一个滑溜溜明晃晃的冰壶,坚硬无比,别说是狼嘴,就是用镐头刨,也很难刨开。一切就绪,傍天黑我们就正式开始了逮狼。北大荒的冬天,下午三点来钟天就要黑了,人和烈马,均饱饱地餐饮了一顿,最后一次我们是乘马爬犁进沟的。爬犁上拉着第二只猪崽,还有头一天进沟,崔万祥就凿了四个窟窿的两块厚松木板子。枪支压满了子弹,白、红两匹烈马的夹肩膀木上,分别插了四块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紧张壮观,似乎又有点儿神圣。雪粒子飞舞,松涛阵阵,暮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野狼沟处处恐怖,处处让人紧张。狼群吃惯了嘴,躲在黑暗中的林荫下面,在窥视中等待,在等待中观察。食欲诱惑着它们,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小猪崽给夺走。进沟我们俩携枪抱小猪崽就跳了下去。岳父老泰山把两块厚松木板子铺好。嘱咐我们:“千万拧牢固啦!”我们在下面用钳子拧牢固了,他在上面又用双手掀了掀,见纹风不动,又再次嘱咐我们道:“你们俩可千万配合好啊!绑结实啦,就赶紧开枪。好,我回去啦!”老泰山响着鞭子回去了,沟内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它死亡般的寂静。进沟八天了,我始终还没有见到野狼的影子,这种动物的活动规律与老虎、金钱豹差不多,昼伏夜出,天色一黑,它们就开始活动了。
我们俩坐在一张大狍子皮上,小猪羔在麻袋中不停地叫唤着:“吱——吱——吱——”猪叫声很快就把狼群吸引了过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漆黑,坑下面漆黑,只能听见外面的萨啦声,雪粒落在地上的簌簌声,林涛呜呜的怒吼声,心脏的跳动声和彼此之间的喘息声……狼群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听动静足足有上百只之多,围着大坑在兜圈子,有几只胆大的站到了板子上,先是嗅了嗅,拿爪子刨,用嘴在啃,“嘎吱!嘎吱!嘎吱!”猪崽子也有灵感,可能是过分的恐惧吧,狼群一出现,它很快就不叫了,戛然而止。一哼不哼,筛糠一样,全身哆嗦。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屏住呼吸,两眼死死紧盯着那两块板子,不知道害怕,似乎也忘记了恐惧。很快,因为适应了黑暗,我也看清了洞里的一切和窟窿周围的活动。盼着爪子能快点儿伸下来。猪羔子不再叫唤,狼群折腾了一阵子,很快就离去了。俊男见状,用手狠狠在猪羔子身上捏了一把。因为疼痛,小猪羔又开始叫唤了,“吱”一声,“吱”的又是一声,仅叫唤了两声,就又不敢吱声了。可是就这两声,狼群重新又被吸引了过来,其中有一只很快就把爪子伸了下来,我刚要动手,俊男就狠捏了我一把,示意我别动,耐心等着。不大一会儿,爪子就缩回去了,再探下来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头顶上有规律地、缓缓地旋转,探测器一样。俊男急忙把小猪羔托了起来,使它的尾巴尖,略微能够着。
小猪崽简直吓瘫痪了,就在狼尾巴扫到它身上的时候,俊男又在下面狠狠捏了它一把,小猪崽就又是一声哀叫:“吱!”小猪崽刚刚叫完,尾巴闪电般就缩上去了,随着一阵扑噜声,四个窟窿,很快就有四只爪子不约而同地探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经验丰富的崔俊男也决不含糊,抡着小猪崽在四只狼爪子上蹭了一下,爪子还继续往下探呢,俊男扔掉猪崽,我们俩同时出击,一手攥住了一只狼爪子,狼的力气是真大,可是侧躺着身子,整条前腿都探进来了,肚皮贴在了板子上,就是有劲也使不上了。尽管我体重一百三十多斤,力气也算差不多,借着板力,狼腿几乎把我都给提了起来。见我紧张,俊男就提醒我道:“没事,一会儿它们就没劲了!”果然如此,十几分钟,拉动的力气就一点点地缓慢了下来。只剩下了嗥叫,比婴儿的哭声还难听,“哇——哇——哇——”被擒住的野狼一叫,其他的野狼就扑来了,利齿啃嚼着木板,嘎巴嘎巴地响着。我出了一身冷汗,用力过猛,也因为更多的紧张。活狼,是为了卖给动物园的,不然的话,我真想把它的狼腿给掰断。
尽管野狼是铜头,铁腿,但铁腿也是能拧折的。持续了十几分钟,野狼就彻底没劲了,随我们摆布。俊男用一只手抓着两条腿,腾出另一只手,掏出来早就准备好了的细麻绳,一头用牙齿咬着,把两只狼腿绑了个结结实实。绑完他那两只,然后才把我这两只绑在了一块,四条狼腿都已经无能为力,也不怕它们再挣扎了。然后,俊男迅速把步枪筒探了出去,对着夜空,扣动了三下板机,“咚!咚!咚!”枪声是信号,枪声一响,狼群四散,钻进林子。听见枪声,崔万祥骑马冲了进来,马头上四块明子呼呼在燃烧,照亮了山谷,照亮了夜空,同时也驱散了狼群。他绕盆地转了一圈,然后把爬犁停在了土坑旁边,扔一块燃烧着的明子在土坑的雪地上,然后大声喊道:“掐断铁丝,出来吧!”俊男在下面早就准备好了,听父亲一喊,咔吧咔吧四声,掐断了铁丝,然后我们猛一用力,把头顶的板子掀了过去。
爬出土坑一看,我的妈呀,四处都是狼群,个头之大,牛犊子一样,它们想冲上来搭救伙伴,但被五块熊熊的明子吓住了,狼群怕火,不敢冲上来,可是又不忍心,或者是不甘心离去。在五十米左右的雪地上,围着火光,缓缓地转动,寻找机会扑上来抢救。抢救它们的同伙,营救它们的同类。我爬出土坑一眼就看到,岳父老泰山,右手持枪,左手举着明子,马缰绳在左臂上牢牢地缠着,站成了八字步,瞪着大眼珠子,非常紧张地观察着四周,食指扣在了板机上,目光和枪口随着狼群在转动。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呆了,也有些懵了,大张着嘴巴,傻子一样愣愣地站着,夜空狞狰,狼群狞狰,这么大个儿的野狼,不敢想象,我们三人能否活着冲出这个圈子。尽管克制,可还是两腿发软,头皮发奓,全身筛糠,四肢不听使唤,一愣神的工夫,岳父老泰山就命令般地大声吼道:“快!先把笼头戴上,别让它咬着!”我扭头一看,两只狼在板子上趴着,脑袋抵着脑袋,两只大嘴撕咬在了一起。嘴上、毛上、板子上,到处都是狼血,眼珠子都是红的,那么血腥,那么残忍。俊男迅速地给它们戴上了铁笼头,两只狼,二百多斤重,我们俩很费力地把它们抬到了爬犁上。刚安顿好,老岳父就大声地吼道:“上爬犁,快走!”话音刚落,手上的半自动步枪也响了,“咚——”随着枪响,一只老狼“欧”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正要冲上来的狼群,又被迫无奈地退了回去,但那三面的狼群又涌了上来,俊男急忙抓起地上的火把,迎着狼群,使劲儿晃动,狼群被迫一点点地后退。借着火光,我看到了一只老狼,个头儿不高,但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毛也是白的,不是银白,而是那种灰白,它在指挥,指挥着同伙向我们反扑。借着火光,一串串地在晃动,恐惧到了极点,也惊骇到了极点,我们俩刚上爬犁,俊男随手把火把塞到了我手上,他两手端枪,准备着射击。我们刚坐好,岳父老泰山崔万祥把左手上的火把往枣红马的前夹木上一插,身子一拧就跳了上去。脚踢马肚子,“驾!驾!”两匹烈马猛地就蹿了出去,紫红色的马鬃高高地竖着,在夜风中像猎猎的旗帜一样,嘴里也不停地咴咴叫着,可是爬犁刚起步,就又停了下来。两匹烈马害怕了,没有胆量突破前面的重围。
崔万祥被迫又从马匹上跳了下来,同时一个惊险又惨烈的镜头也出现了,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近近都是狼群的叫声和狼群的眼睛。有一只大个儿灰狼,蹿出队伍,猛地就扑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紧急关头,没等崔万祥开枪,聪明又刚烈的大白马,身子一拧,右前蹄“唿”的一声就踢了出去,“嗖!”“噗!”“咔嚓!”那只大灰狼的脑袋碎了,脑浆四溢,栽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大白马的身价为啥这么珍贵了。这家伙,蹄子好厉害啊!前蹄子倘若如此,那么它的后蹄子呢!长了眼睛般的后蹄子,多少只灰狼也靠不上前啊!岳父老泰山牵着红马往前面走去,他手上又再次举起来那大块儿的松树明子,使劲儿晃动,一边晃动一边前进,逼着狼群一步步地后退。画面太惊险也太壮观了,太紧张也太恐怖了。狼群怕火,是手上的火把阻挡住了它们的进攻。
狼群在雪地上跳来蹿去,我又看到了那只白狼,它不仅仅是瘸子,是前腿瘸了,一蹦一跳的,左面还掉了一只耳朵。它每到一处,那儿的狼群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可是它又非常狡猾,始终在后面指挥,不肯到前面来,崔俊男两次开枪,都没能把它打中,它的前面也总是有两只大个儿灰狼在保护着。老岳父牵马,以毅志和勇敢,一步一步,硬是把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再次跳上马背,两匹烈马,又再次往前方冲去。风驰电掣,马蹄声哒哒,野狼从三面又疯了一样地追了上来。狼群很奸,躲着大白马的蹄子。可是有一只灰狼,还是被它结结实实地踢中了,“欧”的一声,当场毙命,崔俊男一枪又一枪地射击着,“咚!咚!”有两只野狼都被他击中,马爬犁很快就要到那个小山包了。
跑到山包,我们就是胜利,可是离山包大约还有一百米远吧,爬犁一颠,我右手举着明子,左手一时没有抓牢,整个身体就被甩了出去。这一下,我算是彻底地完了,万幸的是我手上还举着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我刚一落地,拼命追赶的狼群也突然地停了下来。见我被甩,俊男也从爬犁上跳了下来,并声嘶力竭地喊着:“站住!站住——人掉下去啦!”俊男扑过来和我背对着背,防备狼群从后面袭击。我两手使劲晃动火把,俊男一枪接一枪不停地射击着。“咕咚!咕咚!咕咚!”枪声、喊声、狼嗥声、马嘶声,再加上了呜呜的林涛声,交汇在一起,在山谷深处回荡,我忘记了恐惧,也顾不上害怕了,本能地呼喊着,生硬的汉语,掺杂着流利的朝鲜语:“杂种操的!烧死你们!我烧死你们!杂种操的,来吧!来吧!……”狼叫声撞击着耳膜,铺天盖地,“欧!哇!欧!哇!欧——哇——”得意的,幸灾乐祸的,也是咄咄逼人的。
狼群包围着我们,不敢近前,更不甘心后退,多亏狼群狡猾,疑心特大,否则像犀牛或狗熊那么粗犷,那么无坚不摧,我们俩恐怕是早就没命啦!野狼在跳跃,圈子在缩小,雪粒在黑暗中的上空弥漫着。崔俊男的枪法很准,不盲目射击,哪一个带头就冲着哪一个开枪。因为是近距离的射击,枪响必然会毙命,我们俩屁股对着屁股,脊梁对着脊梁,原地不动,缓缓在旋转。狼群迫不及待地吼叫声,一浪盖过了一浪,“哇——哇——欧——欧——”黑暗中的狼群真的是要疯了。马爬犁回来了,老岳父骑在了枣红马上,右手端枪,左手举着火把。没到近前,先把手上的火把猛地投了过来,狼群四散,枪声也响了:“咕咚!咕咚!”又有两只老狼栽倒在了地上,烈马不再嘶鸣,而是目光惊恐,声音很大地啧着响鼻,“噗!噗!”在岳父老泰山的指挥下,马爬犁划了一个弧圈,很快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没等停稳,我们俩就闪身跳了上去。
刚一起步,崔俊男就大喊:“快!把明子扔啦!”我把手中的明子狠狠地往追上来的狼群投去,狼群一愣,飞奔着的爬犁就拉开了距离。狼群的速度太快了,闪电一样,眨眼之时就又追了上来,岳父老泰山骑在枣红马上,早有准备,不等近前,他就拔一块明子扔了下去。每扔一块明子,凶残的狼群就会略停下来几秒钟。等马背上剩下最后一块明子的时候,爬犁也到达小山包了,我舒了一口长气,看着后面,四块明子还在雪地上燃烧,忽明忽暗,狼群在一齐嗥叫:“欧!欧!欧!欧——哇!哇!哇欧!哇欧!哇欧!”愤怒地、痛恨地,也是无可奈何地,瞅着小山包,寒冷的夜幕下面,一声声地惨叫,听上去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悲壮,又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明子落在了雪地上,尽管燃烧,但火光的亮度却黯淡多了,火苗不高,在夜空下面一闪一闪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