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挤满了人。我给他们朗读了我的《疯子》里的两首长诗……之后便开始研讨,讨论气氛非常热烈。有的人赞美诗作和诗人,有的人则对诗进行批评,还有人说那是一首不完整的残缺诗。
鲁滨逊夫人(罗斯福总统之胞妹)这样评论《我与我的灵魂走向大海》一诗:
“这是毁灭性的语言,系魔鬼所措之词,我们不该鼓励这种文风。因为它扭曲价值,颠倒道德标准,把人类降到了最低等!”
你是我的世界里的花朵。你是我的世界里的欢乐。你是我的世界里的祥和与美丽。我想与我那永不采摘的花朵一道升腾。因此,我现在就要外出走一走,对我的所爱道一声欢迎,以便观赏延命菊;那延命菊正是你在玫瑰科里的同胞兄弟。
是的,我将与你一道同行,好让我沐浴明媚春光。
我将手拿本子,用许多修饰得最美的话语与你谈心……上帝保佑你。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3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你寄来的这些钱,是为了按你喜欢的那样以我的名义存起来呢?还是你愿意在债上添债呢?
我的眼睛淌出了泪水——泪是泉水,倾自悲或欢!我已觉心中忐忑不安!
你既然知道我有足够数年花用的钱,为什么还要寄钱给我呢?
你已把我从活命的必需条件和为养家而奔波操劳中解放出来,为什么还要寄钱呢?
上帝慷慨造就了你,我感到放心、安稳。
我感到安稳、放心,正因为上帝慷慨造就了你。
我感到未来——我的未来——将也是自由的,摆脱了种种桎梏……我不会再遭遇贫困;饥馑不再会成为不断向我的躯体注入颤抖战栗的魔影;贫困已远离我,我再也不怕它了。
承蒙你的恩施,钱已富足有余。因此,我将把这笔款子用我的名义存入银行,以备你遇事时使用——仅作建议——也许事出意料,谁能知道呢?
我去模特儿那里了,我将埋头工作。
我想画一幅大画,它是七幅画中的一幅。说不定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完成这个系列——若能完成——它将是我的最佳作品。我可能将之命名为《神灵路上》。
顺致爱与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4月18日
我亲爱的:
是的,玛丽,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里,上帝的吉祥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
我们关于过去的谈话,除去了蒙着当今和未来的面罩。
在过去的一段相当长时间里,我十分急于揭示过去的隐秘。这种焦急的根源在于既不愿意说明事情真相,更不乐意在隐瞒之后将事情暴露出来。
我多么应该勇敢地谈谈痛苦的感觉啊!
我已痛遭沉默之苦——沉默往往源于深深的受折磨之根——因为沉默本身就是深沉的。所有的人,或者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当应该开口说话时,他们却乐于沉默无言。像是一条一般规律,当他们用声音思考时,便把事情歪曲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当我们从存在中洁净蒙尘的四肢时,话语使我们彼此相互接近了。
我和你都喜欢的那唯一一种沉默,从中诞生了我们的相互理解。它是不会长存的,因为沉默终究是残酷无情的。
亲爱的玛丽,上帝使你长寿永生。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4月18日
亲爱的哈利勒:
在这一周里,过去的门闩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我回忆起过去所做和所说的——那是心灵的风暴,那是暴烈行动,粗俗作为。
我奇异地感觉到,我不相信你对我说过的那些美而少的东西和你不曾对我说过的那些美而多的东西!我满怀忧愁,但我知道我舍不得将忧愁转嫁到你的身上。我怎能把忧愁转给你呢?你又用什么排除忧愁,阻止它接近你呢?
因为我无知和悟性欠缺,只觉光明世界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我所担心的是我玷污了友好关系,消弱了这种高尚友谊的价值……这种导致迷误产生的令人痛苦的感觉,才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问过我俩的心灵……起初,我没听见任何动静,甚至没听到最微弱的声音!稍后,我看到躯体从雾中显现出来,于是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并非源于心,晓得自己的罪过有了形状和化身,因为我尚未进入心中。
我们的生命——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两颗最巨大之心的生命。我常管不住它,我也影响不了它,但它在渐渐地发生着影响。
但是,我为自己给你带来的挫折和使我精疲力竭感到痛心疾首。我感到痛苦,然而这痛苦对于我所做过的错事却无任何补救价值。
亲爱的哈利勒,我不认为我在为你写什么,而是和你一道在写什么!日子飞快闪过,因为这日子与你分不开,而是与你紧紧联系在一起,与你的存在合二为一。
上帝赐予你吉祥如意。
执掌爱情的人啊,我的爱属于你。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5月21日
哈利勒,我亲爱的:
只要我在畅想,你总是在我身旁。星期日的夜里,天近黎明之时,夜即将消失,东方将要绽现出一线曙光,你毫无可能地出现了,我感到了你的存在,似乎我要与你畅谈,向你求爱。
如果你因忙于什么事而不便到我这里来,我就去你那里,以便看看你的容颜。我将乘纽约的火车。火车于星期一午后三点钟驶离纽约。
这些天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日子。听到人们说心痛,我就感到心痛……我闭上双眼,为了不看那些丑陋的面孔、斜视的眼睛和不安的灵魂。
赞美上帝……上帝为你的名字祝福……上帝保佑你。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5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你信中关于我的作品的那些话,多么能代表我的灵魂啊!我所领悟到的东西使我感到高兴。如果没有你,我将成为一个多么不幸的折断翅膀的人呀!我有多少次想拿起笔和纸,写一写我对你的工作的看法,我想说你的工作是生命的形式,正在创造着生命!但是,我被自我遏制住了,而被遏制的底细与根源,我却一无所知。
你是领头人,你曾向我提出建议。我坚信着手做是伟大的,而完成者则是更伟大的。我们会见时,要详细研究这个问题……我们要对之进行提炼,我们将对之进行反复深思熟虑,找出它的内涵……我们不是要寻找那新的东西,而是要找被证实了的旧东西。
在每一种场合,在每时每地,我总是认为启示仅仅是发现了我们巨大心灵中的某一要素;那巨大心灵能看见我们不能看见的东西,能知道我们不能知道的事情,能感触到我们感触不到的事物……所谓成长不过是发现、洞悉那颗巨大心灵!
多爱的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5月30日
我的灵魂的兄弟:
你首先是我的灵魂的兄弟!
我称赞你,颂扬你,敬佩你。你是无人可比的,因为你的爱是天使用天丝织机织就的。
什么是爱情?这是个问题,我常常自问,也常常问你……我很少去问人们。但是,我求书为我说明,并且摘录了一些东西……难道那些解说者错了吗?
——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他的爱情建立在美德的基础上,四壁用充裕的心装饰,涂着灵魂的华彩,用尊严和高贵盖顶。
——你所赞美的爱情,有可能令你心灵痛苦。每一颗灵魂所得到的悲伤,与那颗灵魂的完美相等。
——爱情是感激之情的开始。
——爱者,必遇事帮忙,甘尽义务,响应召唤,救助人心。
——话语是一阵风……其中既没有确定,也没有支持,而爱情则不是一种可以听到的语言。
——人类为爱情而创生,爱情是存在的精华,存在的唯一结局。
——在爱情中,确信(她不会很爱我)比害怕要好(我永不爱她)!
——了解乃爱情之母……明智就是爱情自身。
——爱情是一种多方面、多头绪的牺牲。爱情的含义是不注意别人……爱情的含义是重视他人胜过重视自己……爱情的含义就是一切及一切的反面……爱情是冲动和不足为奇,但纯粹的爱情却是受智慧支配的冲动。
——你的爱是虚弱的;为了解救心而逃脱爱也是虚弱的。
——真正无误的爱情是生命的果实。
——只有女人把她所爱的男人替换成爱情时,她才蔑视她所爱的男人。
我要说:“我爱你……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爱情……假若没有你,生活该是多么无滋味!”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7月7日
亲爱、忠诚、幸福的哈利勒:
晨光初显在天空。我抬眼望去,但见你的身影出现在大风暴中。于是我说:
“这是哈利勒的日子!”
你的日子也显现在漆黑的夜里——黑暗与月亮之间有一张面孔;虽然如此,我并未将之当作面孔。因为那张面孔说出了上帝的话语:
“我正是如此……我正是如此。”
在几天里,在几个小时里,在几分钟里,在每一个时候,我都能看到天边有数座雪山,延首远望着天空,像河一样在流淌,或者像宇宙的灵魂……我们登上高原,但见苍天与大地就像闪电一样赛跑……我与云彩一起飞跑,像羽箭,或像瓦蓝色夜空里的星斗。当苍天和大地转回时,成了两个闪闪放光的深渊,酷似造物主的眼睛——那苍天是上帝的眼球,那大地就是上帝的瞳孔!
间或,我们可以看到旷野,旁边有云彩,雄鹰在那里盘旋翱翔。有一次,我看见一片高地在天空漂游,广阔无比,清晰透明,如同云雾,上卧着一座紫色的小山丘,活像梦中之花。
空虚和寂静有时就像坟墓——那是被淹没了的过去的坟墓,结局令人生畏——你知道,正是上帝腾空了这些地方,又是上帝让这些地方住满居民。
太阳播撒光芒,光芒就像种子,大地将光芒当作雨水饮下……植物的茎、种子、花和玫瑰,就像光之船上的海市蜃楼。球体的表面再次凸起的地方显露出来,土地变得平整光滑。
风与你邂逅相遇,就像清新的宇宙。
凭上帝起誓,在今天早晨,我才确切地了解了他,在苍天和大地脱去自己的衣服之后,我看见了他。哈利勒,衣服是一种装饰品,它会把真实遮掩扭曲!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7月17日
亲爱的玛丽:
我和所有生来渴望生活的人,都不想触摸包着其他世界的外表,无论是通过沉思,还是通过洞穿帷幕的感觉。我们的最大愿望是揭示这个世界的秘密,渴望水与酒的那种融合……这个世界的精神,尽管在不停地变化、更替、成长和发展,但只是一种普遍存在。
以往时代的圣徒,那些时代的大贤哲,很少有人能够站在世界之主的面前,原因在于他们没有把自己献给生活,而是仅仅满足于观察和凝视。
他们没有去寻找其中的一点……他们无意晓知其中秘密……他们仅仅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和将要继承的。他们允许自己的灵魂屈从,允许自己的灵魂按照一种他们根本不了解的意志运动、呼吸。
智者和好人常常奔向一个目标——信仰——他们也能够找到。但是,信仰只是一个目的,而生活才是无极限的。
过去是目标的失却……那位智者希望成为一把笛子,或成为一支羽箭,或成为一只酒杯……当他的希望化为现实时,他便会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上帝面前……变成了一个探索世界的人。他探索世界不单单为了自己,还为了那些想侧耳聆听的人。
玛丽,在你的最近一封信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那是寻觅到了这个世界并与之拥抱的神圣愿望的一种表达。这个世界,天然赤裸,没有丝毫雕饰。这是诗的灵魂,生活的灵魂。诗人们不单单是诗人,他们的心还浸透了生活的灵魂。
这些天很暖和,几乎要热起来了。我每天都要到花木繁茂的花园或树林里去,以便在林荫下乘凉。不过,我的工作减少了,不知原因何在。夏日的梦会削弱人的活力;尽管如此,梦和思想会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成参天大树。
愿你安好、幸福。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7月×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第一次听到和领悟到你五年之中反复说的东西。哈利勒,我伤害了你;我的这种伤害是不可饶恕的……你把我放在你的心的中心,而我却在那里用箭射你,摧毁你。
我没让你保持灵魂和心神上的孤独……我还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说我为了让你在与我的交往中成为完全自由人;但是,每当你获得那种自由时,我便用匕首刺你一下。
我与你一起,就像一个人待在黑洞洞的房间,在那里胡乱挣扎,动则碰撞东西……然而这个房间本是你,而你碰撞的那些东西则是灵魂中最细微的感觉。
你本可用关门的办法拯救自己,但你没有自救,一个跌跌撞撞的盲人终于跌撞在门上,将门关上了。
我使你受苦了。我给你的健康和工作以及与人们的关系造成了不良影响,而你正处于生命的春天与巅峰时期。
我曾对你说过,在你的身边是多么甜美。但是,当我到你身边时,我却忘记了那种甜与美。当我远离你时,我思恋你如同乳婴恋母;当我走近你身边时,那种思恋感便消失了,仿佛压根儿就不是我的理想和希望。
深层次的秘密隐藏在看不见的勾心夺魂的嘈杂声中。每当我努力寻求认识真理时,我总是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再现重生,但我却舍不得让你重现再生。
不容置疑,我这颗愚钝灵魂同你交往是在同一颗崇高伟大灵魂交往。即使把话说满,我这颗灵魂也没有资格站着向你问安,将你赞扬。
哈利勒,无可争辩,正是因为我,使你吃了苦头。过错在我身上,我太冷酷,对你欠缺温情、怜悯。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2日
亲爱的玛丽:
万事在其中……安心之荫是浓密的……虽然很难将我们的心神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但我们却不宜总是沉湎在过去之中……你和我,我们都能回头看看蒙尘的昨天,就像一个人看母亲的痛苦面容那样,眼见母亲吃力地抱着自己,又精疲力竭地将自己放下。
我们饱受痛苦折磨……我们在持续的煎熬中度过了五年时间。但是,毫无疑问,那是富有创造性的岁月。在那期间,我们得救了,带着伤痕走出了那个年代,但我们是带着两颗更坚强、更忠实的灵魂走出来的……是的,带着两颗以忠实为特点的灵魂。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大事。因为种种悲剧在人生中相互作用反应,正是这种反应作用能够淳朴、净化人类的灵魂。
我感到上帝是能够证实自己淳朴、圣洁的典型力量。
玛丽,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划分为思想时期、感情时期和行动时期……过去的五年,那是我们的友谊时期。
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新时期的开始,一个少含糊、多清晰的时期,也许是作品高产、创造佳美的时期,或者也许是更深刻领悟淳朴、更加热情追求鲜明突出的时期。
谁能说“这是个好时期,那是个歹时期”呢?
所有时期都是生活实质及其内核的一部分……死本身便是生的一部分。尽管我在五年里已经死过若干次,但死神的符号没有画在我的身上,而我的心也未尝到苦涩味道。
这就是我的看法,你明白吗?我想你是心领神会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8月6日
玛丽,我亲爱的:
我所选择的人啊,你长在永存吧!
我下周要去波士顿,将在那里逗留到你来。
我的日子被寂静笼罩,处于凝滞状态。自打你离去之后,我一个英文字也没写,那几个阿拉伯文词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挖空心思之后写出来的。
莱德尔先生病入膏肓,住了院。体力弃他而去,健康和工作也将与他无缘。仿佛他的生命火炬与思想烈焰都已熄灭。我喜欢陪着他,与他形影不离。我与他交谈,自感轻松。
多谢你了。
我收到了画册,十分高兴。
我和你有许多话要说。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8月6日
哈利勒,亲爱的:
你7月17日的来信包含着一种完美的生活。那是我日夜必经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