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一直在我们的谷地里——我现在重新开始堆积我的石头,我石头周围的枯叶里的生物活跃起来了。第三天,当我走到我的床前时,一条咝咝叫的蛇穿过石头堆爬近我,但又很快扭头转弯而去。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蛇的天堂,于是立即逃离。
我来迎接黑夜的苍天,到了一座大山丘上,那里酷热难言。这里是我的用杉木做的新床。我躺在我的新床上,自感身处在我们的崇山一边,那山巅光秃秃的,满披着金色的阳光。在远处,谷地的上空,星云中的无数天体闪闪放光;下面,留下一片浓荫。
那浓荫很快被染成蓝色,继之十分缓慢地上升,只有树林、高山和天边游荡在淡淡的天蓝色中。黄昏过后,便是漫漫长夜,繁星挂满夜空,触摸我的后脑勺……这种情景持续数小时之久。
数小时,数天,数夜,每时每刻里都有你的身影。你一直把我领到我独自去不到或进不去的地方。
亲爱的、幸福的哈利勒,导师啊,让上帝永远和你在一起。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9日
亲爱的:
亲爱的,我翘首凝目,多么期待闯入你的内心世界。我想击打你的火石,探索你的心底秘密。我希望与你的灵魂联合在一起。因此,你会看到我独自待在高山上,独自待在每一个地方。
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一个生命面临着多条门路……通过你引导我的生命本身就像一樘门。你一中断联系,对我来说便是中断与生命的联系;与你结为一体,便是与生命结为一体。
清晨,我与你一起坐在一棵松树和一棵杉树下,那松树和杉树生长在林地上和我的床下,那里空气流动,轻柔和熙如同惠风。
午后,当河附近的世界复苏,散落的树木与其树阴相交合时,我在奔腾涌流的生命附近,一直与你相伴。
有时,飞鱼一跃,试图远离洪水,但它转瞬之间又回来,像壁虎、蜥蜴一样离去。或者站立观望、询问。所有事情都是这样。
早上,我在床上时,看见一只雄鹰飞来飞去……在天空飞了一段距离,那是在两山的上空,于是我的心与你一道感到痛苦。
我还看到三对鸟儿,就是我和你在夏季里看到的那几种鸟儿——樫鸟、啄木鸟和鹞鹰……老鼠、松鼠比较凶猛,我们仍然憎恶它们的习性。
我要下去吃口饭去了。
也许我会看到你的来信,除非你因为我而患了病。
钟爱的人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20日
亲爱的玛丽:
向你致意问安,向你诉说我的思念。
这是我珍视、喜欢的一个地方,真是好极了。它处于树林深处与大海深处之间。
我在绿荫下走了很长一段路,空气清新湿润、洁净,且散发着芳馨。寂静无声令我精神振奋,给我的灵魂里注入生机。
我在波士顿待上几天后将来这里。
你是心的天堂和心瓣。
永恒的嘈杂声为你祝福。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5年8月25日
有一段时间,他不谈自己的少年时代,现在话题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期。他父亲为他考虑了许多计划,而他所敬重的母亲却相反。他说:“母亲给我以充分自由,让我计划自己的未来。”
他母亲认为,假若让父母二人指导任何一个人,那么首先希望其成为一名教师。“我们的关系不单单是母与子,更多的则是两颗相互拥抱的灵魂。我父亲却嘲笑我的文学,认为我的画画得太差。他愿意把我送到巴黎的艺术学院去。”
他父亲下世后,亲戚们便开始处理遗产。结果,所有东西都散失了,只留下一座旧房子;他们说哈利勒应该将其保存下来,作为过去的纪念,因为那本是一件抵押物。
哈利勒不能生活在家里,因为他不想增加父亲的负担,再说父亲也不喜欢他。
“在巴黎,领事馆告诉我说,苏尔丹娜死了,于是我来到了波士顿。布特鲁斯也死在那里,之后便是我的母亲过世。我和我的妹妹玛尔雅娜花掉了最后一角钱。我们没有向我们的父亲要任何东西。”
纪伯伦家族本是古老的名门贵族世家,族人以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而出众。六百年前,纪伯伦家族中有两位头领被钉在十字架上。在十三或十四世纪,其中的一位头领曾征战法兰西和意大利。
哈利勒崇敬阿拉伯人,因为阿拉伯半岛原是三大种族的故乡,即迦勒底人、亚述人和犹太人。之后,伊斯兰教出现了;伊斯兰正教至今仍保持着大地与星辰之间的神圣联系。
哈利勒笃信由天命产生的轮回再生。
他对我说:
“闭起你的双眼,用想象的目光凝视最初就像词语形成一样形成的大云雾。那云雾膨胀再膨胀,然后凝固、干燥,从中发出热量。继之,发生大爆炸,众天体辗转移动在无机、有机、生命和神性阶段之间。”
他这样说。我闭上眼睛,为我的想象力留下空间……我不时地睁开眼看看,但见哈利勒坐在那里沉思着。
第二天,我仿佛觉得耶稣基督与哈利勒肩并肩坐在那个地方,就像是两位朋友。
“我向你谈谈我的内心世界,我知道你听不到我说的话,而听得到我没说出的话。”
片刻后,我们坐着时,他这样说。
我一直用想象的眼睛打量着无名世界,我钦佩他那漫无边沿的、发自一个敏感、未卜先知、彻悟灵魂的话语!
玛丽日记
1915年8月27日
我又给哈利勒造成了一次伤害……那是在我与我的弟弟和妹妹谈话之后。那时,我谈话中提到了他的外表和相貌。
我对他说,他矮小的身材里涌出某种美国人的气质。
我的话给他的心造成了创伤。
我还在餐桌上批评过他的举止,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过什么。不过,我知道他的举止和教养都是很高雅的。
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我怎么忘了呢?
致纪伯伦
1915年9月11日
我心爱的:
你想与我共度一夜,而另一夜又要摆脱掉我。
我猜测你很想在库哈西特停留一周。你信中谈到莱德尔的不幸消息令我大惊。得知叙利亚人邀请你,我的忧虑顿消;但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愿意回去。
昨天,在这令人窒息的炎热气温里,因为你在丛林与树木之间,我感到非常高兴。
哈利勒,我们克制自己吗?如果你乐意,我将欢欢喜喜地于星期六赶往纽约,以便共度星期六的剩余时间和整个星期日的白天和夜晚……你说“行吧!”打遥远的地方暗示一下,我看到暗示就来。
玛丽
又及:
夜里,在公园中,我看见一个孩子在平地上跑来跑去,又围着一个圈转来跳去,同时口中振振有词……他的嘴、双臂和双掌张开着,就像一朵花。我听到他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我边后退边听到他不住地重复着那些话。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将会喜欢他——假若你看到了他,你将喜欢那个孩子和他的福气——那是一位天上儿童。
致玛丽
1915年10月6日
我的可爱的:
是啊……用无线电远距离通话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是人的灵魂的扩展。
无线电真是一种绝妙的东西,人们常用它通话,将灵魂和心神低声细语的所有信件从地球的一面传向另一面……人的内心下意识常常与这种电波谈论、交谈。灵魂所知道的东西,而灵魂的主人——人——却不知道。我们比我们猜想的要多。
拉斯金、卡利勒和拜拉汶,都是精神王国里的孩童。他们多嘴多舌过了头。布莱克是神人。他的画迄今为止仍然是英文作品中最深刻的作品。他那独有的显灵方式最接近于上帝的显灵。
给你寄去一幅画;如有可能,将之保存在玻璃框中。这幅画的纸不是强力纸。
我试图竭尽全力画那个得到你称赞的头部,但徒劳无益。因此,我放弃了努力。你是我的心所珍视的,你简直就是我的心。你已发出殷切期望,我应该响应。
玛丽,上帝在显灵。上帝向我显示的东西是何其多啊!因此,任何东西都吓不倒我……我总是高高兴兴。我将向你致意、问安。只要我胸中的心还在跳动,我总是爱着你。
爱你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0月31日
我亲爱的玛丽:
对我来说,许多工作尚未就绪。在我心中起作用,并与我的思想发生争执的东西,远比给予我的空余时间要多。因为它绑住了双手,而且使之瘫痪,不能动弹。
生活内涵丰富,底深无限。我专心痛饮生命之泉,舍弃了其他泉源……但是,当我饱饮之时,时间飞快闪过,日子变得寒冷,使我难以进行。当我的活动受到制约时,我便投入工作,在工作中竭尽我的全力!
顺致我的钟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11月4日
哈利勒:
上帝把一件事情托付给我,叮嘱我要忠诚、友好和有良心。哈利勒,你是个好人,我为什么不响应?难道我发现了比你更强的人,致使我把誓约隐藏起来,背弃诺言?
你善待他人,而他人却亏待你……因为你有超越存在之处……你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如同水与云……你超越了你的朋伴,你领先于他们,战胜了他们……你慷慨赠予,恩施他人。我十分钦佩你所说所为,我多么愿意成为你的邻居!
我爱你。
忠诚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11月6日
哈利勒:
赞美造物主!
我看到了她;假如你看到了她,是会赞不绝口!
时在八点钟,或许稍过一点。她在一个绝美的模子里铸就。我从未看见过更漂亮的童女。
她生着一对杏核眼,一副鹰钩鼻,一头金发。
她正是生命开出的一朵鲜花。
赞美造物主!
造物主用模子进行铸就,依他的相貌铸造人。
我和童女说过话,她回答的声调轻柔,饱含沉思,聪慧机敏。
我问她:“你是谁的女儿?”
她回答:“我是天的女儿。”
童女自知来自苍天,就让苍天保佑她吧!用天赋之才开启我的心扉和智慧之门的人啊,也让苍天保佑你吧!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11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就像人提取保护自己生命的东西一样,我从你那里提取了许多东西。
你创造和建树了许多。你的言谈话语包含着种种格言、智慧。你从无中创造了有。
我们之间的关系难以形容,那是生命中最完美的,不断变化,不断更新,不断成长。
玛丽,你我彼此相知互解。我在探索着你那伟大心灵的深奥;在我看来,这是我的生活秘密。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2月9日
亲爱的玛丽:
千谢万谢归于你!你寄来的信正是我所期盼的,令我高兴、欣慰,占据了我的思想。
我从未像现在倾心于天文学那样专心于一个题目。天文学是与人有关的无所不包的一门学问。
人,作为存在是有限的。人的有限想象力迫切需要天文知识,以便提高自己,使自己高于其他生灵……当人类的集体智慧领悟到周围的存在、世界和天际时,那么,他的目光便不再短浅,种种困难也便化为乌有。
今年冬天,我的头脑里出现许多东西,我真想按照我的希望打开我的心扉。
我们的心比我们描绘的事实要好,我们与我们的手之间隔着一千道幔帐。如果从里到外都在工作。那么,他将像儿童一样不老……那是对心灵的日常修复,就像你说的那样,昨天远似千年。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12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先生,我的这封信是要告诉你,我给你寄去的那条围巾和我为自己买的那条围巾一模一样。不过,长度稍有欠缺,因为我没找到类似的一种围巾,那是我喜欢的唯一一种。它将保护你的脖子,使之免于受寒。
我边写信,边久久注视着围巾。我吸收你的营养赶走了饥饿。我全神贯注聆听你的声音。
天快亮了,学校就要开门了。
祝你夜里安好,更贴切地说,祝你夜里剩余的时间安好。
请你做我今世和来世的储藏吧!
顺致纯洁的爱!
玛丽
玛丽日记
1915年12月14日
我在周刊杂志上读到一则令我肝碎心裂的消息。
我不认识遭遇灾难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个受到伤害的人。他是个好人,心中有信仰,一意做好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遭虐待。
是的,人们施虐于他,伤害他,残酷地杀死了他的灵魂和他的人道主义。
究竟是什么使仇恨像锅炉一样在人的心底里沸腾翻滚?
仇恨!难道仇恨就是立体化了的嫉妒?莫非仇恨就是具体化了的猜忌?或者是一种卑鄙的心灵,怨恨使之丧失了美好的人性?
人啊,有时是很卑劣下贱的!
我读到了什么呢?
那是一个年值青春的勤奋男子,自许必有美好前程,还积累下了大批钱财。他的合法钱财成倍增加,大大超过了他的需要。他决定救助他人,于是兴建企业,雇用工人,从而使许许多多家庭受益。
突然之间,一帮人乘他不备之时,将他毒打一顿!
他们是什么人?
他被暴力包围。那些人秘密合谋,见时机到来,立即狠狠打他。
大厦坍塌了。
王国陷落了。
工人散去了。
家庭饿起来。
他成了穷人……他的目光偏斜了。
他所损失的并不像贫困给他带来的痛苦。
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
他们何罪之有?
他们有何错过,致使他们尝别人酿成的苦酒?
他被他的心点燃起的烈火烤着。
灾难的几天过后,他的鬓角中了一颗子弹,他的脑袋崩裂,化为碎片。
他们发现他的脑袋碎片挂在了墙上和天花板上。
我听到那些碎片发现声响。
我听到火热的肝发出的呻吟声。
我听到烦恼的低声细语。
我万分害怕。
我睁开了眼,确信自己是在梦中。
但是……哎……那低声细语呢!
那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呢!
“喂,玛丽·哈斯凯勒!我不认识你,但我了解你的灵魂!我是旧病复发的人,我的痛苦完全是因为自己。”
我痛苦不堪,热泪潸然。
致玛丽
1916年1月6日
我亲爱的玛丽:
在这里,披风和围巾是两位御寒之友。你为什么要给我披风呢?我的衣服很多,而你的衣服是很少的。
在写作时,我想在占据我内心的唯一思想上加入一些图形——上帝、大地和人的精神。我等待词语时,一种声音正在我的心底形成。我的唯一愿望就是选择完美无缺的样式——与耳朵相连的无疵衣服。
世界是饥饿的。如果这就是面包,那么,它将在世界的心脏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这不是面包,那么,它至少能够使世界的饥饿加倍,使之变得更深,含义更丰富。
关于上帝和人的话是美的。我们不完全明白上帝的天质,因为我们不是上帝……但是,我们能够训练我们的悟性,以便使之不断地理会和成长。
玛丽,现在我为了和你说句话而来……你不想写封信吗?写一封信,描述一下你对这种感觉的真正感悟——这是控制我的猛烈燃烧的一种东西。
顺致我的钟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1月10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试图清楚、简明地回答,而我却失败了,心中感到不胜忧伤。
每当我与你谈起上帝时,我总相信你说的话,即使你的话蒙上神秘的色彩。因为你是上帝所喜欢的,我也没有为你那新的知觉排顺序。我想把这种知觉埋藏在我的胸中,我想永远伴之生活。但是,当你要求我忠实、明白地表明我对此的看法、立场时,我自问道:
“我相信吗?”
我相信。对于我来说,除了相信,无可替代。它是深入我心底里的更高层次的意识。
是你揭示了上升的真理——通过创造性的意识,由星云直升至上帝。
达尔文探索了有机生命的发展和进化……进化论中有进化一说。这一学说如今完善了如你所理会的真理,即物质转化。
地球及地面上的一切都是物质。
每一种物质要寻找一种形态。
灵魂不过是物质的一种高层次的形态。
我们知道,意识是存在于每一种知觉中的物质。今天的真理未必是过去的真理,也许今天它也正是上帝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