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亡命徒的誓言
劫狱事件尽管传说纷纭,终究没造成既成事实,然而已经使一些人怒不可遏,使另一些人兴味无穷了。此外,几乎不容置疑的是,另外还发生一些事情在火上加油:公安委员会得知,近三周或一个月以来,有一群逃亡者从边境线的四面八方又回到法国来了。显然,那些冒着斩首危险闯进来的人不是没有意图的,而这个意图很可能就是协助对王室成员的劫狱行动。
根据国民公会议员奥斯林的建议,颁布了一则严厉惩治的公告,宣布一切重返法国的逃亡者,一切企图逃走的在劫犯,特别是一切在流亡者潜逃时或回国时对他们提供帮助的人,一切给流亡者提供住宿的人,都统统处以死刑。
这项恐怖的法律开创了一个恐怖的岁月。眼下只是惩治嫌疑犯的法律条文尚未颁布罢了。
红屋骑士是一个活动能力极强、胆大妄为的敌手,他重返法国,出现在寺院监狱,必然使地方制定出极为严厉的应急措施,他们对一大批可疑的民宅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搜查。然而,除了发现几个任人拘禁的逃亡妇女,和几个不再与刽子手争斗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外,搜查工作一无所获。
不难想象,在这次事件之后,区分队在几天之中忙得不可开交。而勒拜尔梯埃区分队又是巴黎最有影响的一支,因此该队的书记确实抽不出很多时间去思念他那陌生女人了。
他离开圣-雅克老街时,已下定决心断绝这个念头,不过他的朋友洛兰对他又吟唱了两句:
“愈是对自己说:忘掉吧,
愈是思念急切。”
莫里斯听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承认。他内心珍藏着这件奇遇的所有细节,他的朋友再问也没察觉出来。不过他知道莫里斯本是一个乐天达观的人,现在看见他老是走神,寻求独处,便起了疑心,正如他所说的该不是丘比特(罗马神话里的爱神。)这小子把他击中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法国的君主政体经历了十八世纪,在悠悠岁月中间,还没有几年像开天劈地的1793年那样富有神秘色彩过。
不管怎么说,骑士没有被逮着,人们也就不议论他了。王后成了寡妇,又失去了儿子,只有单独与她的女儿和小姑在一起时才垂泪。
年幼的王子落在鞋匠西蒙手里,备受折磨,两年以后,才与他的父母亲在上天团聚,现在暂时平安无事。
山岳党人在吞食吉伦特党人之前,稍事休息。
莫里斯感觉到这沉寂的分量,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空气一样重。他不知道如何去排遣闲暇,于是他全部身心注入到一种即便不是爱情,也与它相差无几的一种感情之中了。他读读那封信,吻吻那颗华美的蓝宝石戒指,虽说已发过誓了,但还是决定再尝试一回,拿定主意这是最后一回了。
年轻人曾想到设在植物园的区分队去,去那儿向他们的同行,分队书记打听消息,可是当他想到——我们应该说这是他惟一的想法——他那个陌生女人可能卷进了某个政治阴谋之中时,他便裹足不前了。当他想到,倘若因他不慎把这个迷人的女人推向革命广场,让她天使般的头颅落在断头台之下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打哆嗦。
因此,他决心单枪匹马去闯闯,何况没有任何线索可言。他的计划也够简单的:他从每家门上挂着的主人名单上圈出个初步范围,然后再去问一个个门房,这样就真相大白了。他以勒拜尔梯埃区分队书记的名义,完全有权询问。
虽然莫里斯不知道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但他可以进行推理。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儿不可能没有一个与她美貌相称的名字,一个嫦娥、仙女或是天使般的名字,因为自她降世以后,世人庆贺她的降临,如同欢迎一位超凡入圣的处子一样。
名字肯定能使他达到目的。
莫里斯拿着一件灰色粗呢短上衣,头戴一顶节日戴的红色无沿帽,也没与任何人打招呼,使开始了他的探险行程。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短杖,人们称这种短杖为“命根子”,他那有力的手腕握着这根棍杖,具有海格立斯的狼牙棒的威力。他的口袋里揣着勒拜尔梯埃区分队书记的委任状。这既保障人身安全,又可予以精神安慰。
于是他又在圣-维克多街,圣-维克老街走了一回,在西斜的落日余辉之下,念着每家门牌上贴着的名字,名字的字迹参差不齐。
莫里斯已经走到第一百家了,即是说看到了第一百家的名单,他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在他眼里,只有到一个与他幻想中相称的名字出现,他才敢相信找着了那个陌生女人的踪影。一个善良的鞋匠看见看名单的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打开门,手上拿着他的皮带和锥子,从眼镜上方瞅瞅莫里斯,说道:
“你要打听这幢房子里的房客吗?如果是,请说吧,我可以回答你。”
“谢谢,公民,”莫里斯吃吃地说道,“我在找一个朋友的姓名。”
“说说这个名字看,公民,这个区里的人,我都认识。你的朋友住在哪儿?”
“我想,他住在雅克老街。不过,我以为他搬家了。”
“可是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总得知道他的名字呀。”
莫里斯吃了一惊,沉吟片刻,然后说出了第一个脑子里闪现的名字。
“芮内。”他说道。
“他干什么的?”
莫里斯见四周都是皮革。
“皮革匠。”他说道。
“这样的话,”一位路过的市民善意地审视着莫里斯说道,“就该问场主了。”
“没错,”看门人说道,“没错,场主知道手下工人的名字,他是迪克斯梅公民,皮革场场主,在他的皮革场有五十来个工人,他会告诉你的。”
莫里斯转过身子,看见眼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资产市民,高高的个子,气色平和,衣着华美,看得出是一个富有的业主。
“不过,像守门公民刚才说的,”市民继续说道,“应该知道他的姓才行。”
“我说了叫芮内。”
“芮内是教名,我问的是姓。在我这里登记的工人都要填上姓什么的。”
“哦,”这些盘问开始让莫里斯气恼了,他说道,“姓嘛,我不知道。”
“什么!”市民微笑着说道,“什么,公民,你不知道你朋友姓什么?”莫里斯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他没能掩饰住的嘲讽味儿。
“不知道。”
“这样的话,你可能找不到他了。”
说完,那个市民向莫里斯优雅地躬身致意,迈开几步,走进圣-雅克老街的一幛房子里去了。
“如果你不知道姓甚名谁的话……”守门人说道。
“嗯,不,我不知道,”莫里斯说道。他为了解解闷,此刻如有人找他的碴儿,他是不会反对的,甚至应该说,他本人也正打算找这么一次机会哩,“你对此有什么想法么?”
“没有,公民,一点没有;不过,如果你不知道你朋友的姓名,迪克斯梅公民说得对,有可能你没有指望找到他了。”
说完,看门公民耸耸肩回到他的住所。
莫里斯真想揍看门公民一顿,但此人太老,只是因衰弱才避免了一次灾祸。
假如莫里斯再小二十岁,他会在法律面前干出所谓平等的丑剧,亦会在力量面前干出不平等劣行的。
再说,天已黑了,莫里斯只有几分钟日光可利用了。
他争取时间先走进第一条小巷子,后又钻入第二条。他仔细辨认每道门,搜寻每个角落,目光越过每个栏栅往里看,垫脚登高、目越围墙看里面的动静,往铁栏栅里或是锁孔里瞄上一眼,敲一下空无一人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商店门,总之,他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却一无所获。
晚上九点钟敲响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在荒凉的街区里看不见人影,生活似乎与日光一齐结束了。
莫里斯失望极了,正想返回,陡地,在一条窄巷的拐角处,他看到一丝亮光,他迈向幽暗的小巷,但他却没看见,在他正往里走的时候,树丛中,早有一颗古怪的脑袋升出墙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有刻把钟之久了,他往巷里走时,脑袋在墙后倏忽不见了。
那颗脑袋消失之后几秒钟,有三个人从这堵墙上凿开的一个小门里走出来,一头扎进方才莫里斯消失的那条小巷子里,而第四个为谨慎起见,关上了通向巷子的这扇门。
在小巷一端,莫里斯看见一个院落;灯火亮处是在院落的另一头。他往一座孤单单且简陋的房子的房门上敲去,才敲了一下,灯火便熄灭了。
莫里斯又敲了一下,没有任何回音。他看出那家伙是不准备应答了。他明白他再敲也是徒劳,于是便穿过院子,回到那条小巷子里。
与此同时,那座房子的房门轻轻开启,三个人从里面出来,响起一下唿哨声。
莫里斯转过身子,看见三个人近在咫尺,离他仅两根短杖的距离。
只有长期在夜间看物的人才能借助一点天光看见三柄刀刃发出的幽幽寒光。
莫里斯明白他被包围了。他想挥舞他那根短仗,但巷子太窄,短仗施展不开。就在这时,他头上挨了一下子,他眼冒金星。走出围墙的那四个人对他出其不意地进行袭击,与此同时,七个人扑向莫里斯,他虽竭力反抗,还是被制服了。他们把他的双手缚住,蒙上了眼睛。
莫里斯没叫喊一声,也没求救。他凭着自身的力量和勇敢对付就足够了,在他看来,求助是一种耻辱。
再说,莫里斯也意识到,在这个荒凉的街区里,是不会有人前来相助的。
我们说过了,莫里斯被缚受捆时,没吭一声。
退一步说,他也想过了倘若说他们蒙住他的双眼,也就是不想立即结果了他。在莫里斯那个年纪上,缓一刻工夫便是希望。
于是他聚精会神地等候着时机。
“你是谁?”一个还在气喘吁吁的人问道。
“我是被他人暗算的人。”莫里斯答道。
“还不止于此,倘若你敢大声喧嚷、叫喊,你就必死无疑了。”
“倘若我要喊叫的话,不会等到现在了。”
“你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么?”
“问吧,我看该不该答。”
“谁派你来这儿的?”
“没有人。”
“你自己来的?”
“是的。”
“说谎。”
莫里斯猛地用劲想脱开双手,但不可能。
“我从不说谎。”他说道。
“你是自己来的也罢,有人派你来的也罢,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暗探。”
“而你们是懦夫!”
“我们是懦夫吗?”
“是的,你们七八个人对付一个被缚住的人,而且还污辱他、懦夫!懦夫!懦夫!”
莫里斯的强硬非但没有激怒他的对手,反倒使他们平静下来,这种强硬态度表明,年轻人不是他们指控的那样的人:如果是暗探早就吓得发抖求饶了。
“这与污辱无关,”另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比其他说话的人更加温和,但同时又更加庄重,“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暗探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不过他在玩命罢了。”
“您这样说,倒还听得进去。我愿如实地回答您。”
“您到这个街区来干什么?”
“来寻找一个女人。”
这个解释引起了一阵不信任的絮叨声,而且絮叨声音量逐渐扩大,变成了愤怒的喧嚷。
“你撒谎!”同一个声音说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女人,我们知道何为女人,而在这个街区里是没有女人可追逐的。道出你的计划来吧,要不,你就没命了。”
“算了吧,”莫里斯说道,“你们该不会为取乐才杀人吧,除非你们是货真价实的强盗。”
说着,莫里斯又猛地想脱开被绳子捆绑的双手,且比第一次更加用劲,可是,他的胸部突然感到锥心的疼痛。
“哦!你疼啦,”其中一个人说道,“好吧,你才领教了一口寸,还有八口寸要扎进去哩。”
“那么请便吧,”莫里斯强忍住说道,“至少这样了结得爽快些。”
“你是谁,快说!”那个说话既温和又威严的人问道。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的,你的名字。”
“我叫莫里斯?林代。”
“什么?”一个人大声说道,“革命者……爱国者?莫里斯?林代,勒拜尔梯埃区分部的书记?”
那人说这些话时异常兴奋,莫里斯看出来这句话已决定了一切。如要回答,正面也罢,反面也罢,他的命运已成定局。
莫里斯不可能当懦夫。他像真正的斯巴达人那样挺起胸,坚定的说道:
“是的,我是莫里斯?林代;是的,我是莫里斯?林代,爱国者、革命者,雅克宾党人;最后,我想说我是莫里斯?林代,他的最美好的日子将是自由而献身的日子。”
他说完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莫里斯?林代亮出了他的胸膛,等待着那柄刀刃完全插进他的心脏,方才他只是尝到了刀刃尖的滋味。
“是真的吗?”数钞钟之后,一个人说道,声音有些激动,“喂,年轻人,别说谎嘛。”
“搜我的口袋吧,”莫里斯说道,“您会找到一张委任状的。再看看我的胸脯,倘若我的血没有浸潮的话,你们也会在我的衬衣上看到绣着M和L(莫里斯?林代的法文缩写字母)两个字母的。”
莫里斯立即感到几只有力的胳膊把他架走了。他走了不远,便听见开启第一道门。然后是第二道。只是第二道门比第一道要狭窄,因为架他走的那些人不能与他一齐进去。
窃窃声和耳语声仍在继续。
“我完了,”莫里斯心里想道,“他们会在我的脖颈上系一块石头,把我投到皮埃夫河(巴黎塞纳河的一条支流,最后流到巴黎总下水道。)里去的。”
可是过了不久,他感觉到架着他的那些人上了几步楼梯,一股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他被按在一张椅子上。他听见门关上后上了双保险,脚步声走远了。他以为他们把他一个人撂下了。他侧耳细听,其专注程度不亚于生命拴在别人一句话上面似的,他似乎听见其中一个人带着他熟悉的温和而坚定的口吻说道:
“认真研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