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了宝钗竟要与贾环成亲,没有个不惊讶怪异的,其议论猜想之处不绝,宝玉闻了此信,又不免痴痴半日,只在那边自语,说道:“袭人姐姐也嫁他了,如今宝姐姐又嫁他了,他究竟有什么好处?怎么这些女儿都如此着忙?半刻也等不得了?可叹!可叹!今后非但再不能见袭人柔媚之姿,也再见不得宝姐姐绝美之容了!怎能叫人不伤悲?”
说到此处,又想到如袭人,宝钗者,今后都将沦落成和那些媳妇们一样,待后来,便如那些刁钻可气的婆子们一样,变成‘鱼眼珠子’,一时心中针扎的一般,竟然落下泪来,别人见他呆呆的,忽而自言自语,忽而掉泪,只当其犯了旧病,都不理会。
那宝钗将要出嫁,薛姨妈心中且喜且忧,喜自不消多说,只是家中进来拮据,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体己来,翻箱倒柜,变卖了些无用的东西,也才整理出三箱而已,犹显得太寒酸了,不觉暗暗垂泪,宝钗反倒安慰她,说道:
‘妈何必伤心,那些不过是些虚面子,有没有,多了少了,什么要紧,重要是身份。——纵一箱体己没有,小姐也变不了丫头去。’薛姨妈想想也是,便罢了。
若宝钗与贾环就此成亲,今后万事自然又大不相同,只是世事多变,天意弄人,正当薛姨妈,宝钗等人为这一头亲事喜乐融融之时,宫中忽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元妃竟吞金自尽了!消息传出,遍府大震,其悲痛自是排山倒海,难以言表,贾母一时又病倒,府内上下又因丧事着忙,又要为贾母请医延治,乱乱哄哄,吵吵嚷嚷,哪还有人顾及到宝钗亲事?
是以宫事家事,不觉忙乱了半月,贾母之病却渐渐沉了,食难下咽,行动迟缓,脑筋却还清楚,虽家中还每日请医开药,众人也每日宽贾母之心,贾母却自知大限将至矣,这日黛玉喂粥,小小一勺,竟吃了半日才下咽,一时又浑身无力,神气萎靡,软软地靠在床上,黛玉见状,不禁别头垂泪,贾母伸手,黛玉忙持了,便听贾母说道:“傻孩子,别哭,是人都有这日子,祖母活了这么久,看了这许多年繁华日子,可也够了,若再下去,还成老妖精了呢。”忽而又咳嗽,黛玉忙强笑道:“明儿找个好大夫来看,保管就好了。”
贾母摇头道:“不中用,我这身子,只我自己明白,若好了便罢,若不好时,可快着呢,——这是年岁到了,五脏都用不得了,并不关别的事,也不是病,且别说大夫,此刻便有灵丹妙药,神仙下凡,也治不得我。”
黛玉又红了眼圈,忙跺足道:“越是不许你说,越是说的离谱了!真真祖母气我呢!”便坐到一边去拭泪。
贾母便只笑,闭目沉思半日,因让鸳鸯命人叫贾政来,鸳鸯忙答应着,一时贾政忙忙而至,黛玉并其他丫头都退出去了,贾政垂手屏息,因问贾母‘有何训斥’,贾母喘了半晌,方说道:“我日子不多,想要趁着此时,将心中几件事托付于你,你且好生记着了。一则,府内并不能无主,宝玉娘是担不得了,那赵姨娘性浮气躁的,也大不是当太太的料子,我观察多日,觉得那周姨娘不错,虽每日不言不语,却是个性善的,心里也有算计,能理得家,不如就将她扶正做了太太,不知你心中怎样?”
贾政听了,忙道:“老太太怎么说,儿就怎么办,哪有别的想头。”
贾母便点点头,歇息半日,又说道:“贵妃方去,国孝家孝双重,环儿和宝姑娘的亲事,且先推个一年半载不迟。”
贾政忙笑道:“这是自然。别说一年半载,就是三年五载,都是应该的。”
贾母便悠悠道:“这倒不必,没的耽误了人家。”
想了想,又叹一声,道:“我本来想说与你的也多,方才又一转念,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便我不都顾及到,想必也不碍事,只凭着你们折腾去罢,我也懒得操心,只是两个玉儿,我最是放心不下。你平日对宝玉严苛,今后宁可松些罢,那孩子不比别个,若唬坏了他,到时候竟连现在都不如了,岂不后悔?他娘不好,如今也不配教导他,我又怕宝玉没人规劝,以后也歪了,今儿索性自作主张,就让宝玉认了周姨娘罢!也更好些。林丫头孤苦,好歹将她大事放在头等,找个妥善的人家,我也能放心见她娘去。”说到此,便颤颤巍巍拭泪。
贾政心中也伤悲,忙道:“老太太说的,儿谨记就是,只求老太太万勿作此悲言,儿已经四处寻访名医,到时候定能医治好老太太,老太太也别忧心太重了,好好保养要紧。”
贾母便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这会儿也不支了,别的以后再说,你先去罢。”贾政忙嘱咐丫头一番,躬身下去了。
这边贾母想到周姨娘穿戴朴素,家世一般,便命鸳鸯等人将自己的体己拿出一些来,为周姨娘作几件像样的衣服,并许多头面首饰等物,又将自己的丫头拨出两个来,给了周姨娘,一时间,周姨娘成了众人眼中奇人,贾母令贾政立周姨娘为正牌太太的事,不必谁泄露,众人也猜到了七八分,贾府从上到下,无不开始转变风向,紧着巴结周姨娘。
且不说这边,单说众人口口相传,待薛姨妈知道这些消息,一口气没有上来,双眼一翻,向后便栽倒过去,丫头们又掐又弄,好歹令其回缓过来了,便捶腿顿足,哭天抢地起来,其悲戚状惨不忍睹,宝钗也跟着抹泪,哀叹自己命苦,——若不嫁贾环,自己已到了今番这般地步,孩子都有了,退路再无,若嫁贾环,如今暂且不能大婚,待到一年半载之后,肚子大了,到时候如何是好?
反复煎熬,一时没了办法,双眼早哭得桃儿一般了,当值此时,那日曾为薛姨妈出策招赘纪晓岚的嬷嬷又凑上前来,因薛姨妈极信她,凡事都与她说,这会儿其见薛姨妈母女二人都没了主意,心中生出一法来,便悄然劝道:“太太且先别哭,老太太不让办婚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薛姨妈听了,便道:“什么好事?让全府上下等着看我们出丑不成?”
嬷嬷忙笑道:“太太且听我细说,以姑娘这样人品模样,本不该配那三爷,之前之所以讨好他,也不过是不得已罢了,现如今阴差阳错,赵姨娘又没当上太太,他又算谁?自然更配不上咱们姑娘了,太太且想,倘若婚事在即,咱们反倒没路可退,只能捏着鼻子和他成亲了,到时候过的好不好,都没法子更改,如今老太太发话,不让成亲,正给咱们缓冲,也就不必嫁他了。”
薛姨妈道:“你说的轻巧,孩子都有了,怎能说不嫁就不嫁的?到时候肚子一大,光是别人的口舌,都淹得死人了,我儿一辈子岂不完了?”
嬷嬷忙道:“孩子不过才有,弄掉也就完了,我就知道一人,做得好汤药,别说这么大一点,便是已有几个月,只要吃了他那汤药,断没有不掉下去的理,只是稍稍吃些苦头。”
薛姨妈一听之下,细细想去,也觉此法甚妙,——贾环和宝钗有子,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孩子若真没了,她们只说一个‘误吃了东西’,或干脆赖账,当做没有此事,赵姨娘也没奈何,这样一来,之后的事便可再做计较,此是大计,便受些苦头,想来也值了。
思及此处,忙说道:“那倒不碍,只是不知这人妥不妥当?”
嬷嬷忙笑道:“我只向她求药,她知道是谁吃的?保管妥当,太太尽管放心便了。”
薛姨妈心中转悲为喜,忙笑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最好这几日就将药求来罢,事成之后,我必然有重谢!”
嬷嬷忙谦虚一回,道:“何必那许多日子,明日便可拿来。”
是以说定,宝钗因害怕不敢,薛姨妈便循循安抚劝慰一番,又将之后许多好处说了,‘你本来厌恶环儿,这次正好随心,忍过这一次,便省了今后许多不如意之处,岂不好?’又直说‘不疼’,反复温言劝说,宝钗方稍稍好些了。
至第二日下午,嬷嬷果求来一个小细瓶子,内里只几口量的药汁,黑稠稠的,嬷嬷又将这药好生夸了一番,薛姨妈忙劝宝钗喝下,宝钗勉强喝了,苦不堪言,便只等着。
方过了半晌,腹部便开始坠铅般痛,忽而又如万针攒心,又似尖刀划割,直将宝钗疼得脸色煞白,仿佛受着天下极刑一般,初时还咬牙强忍,后来实在疼不过,便在床上打起滚来,捂着肚子,口中直叫痛,急得薛姨妈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淌眼抹泪滴跟着哭,一时间,宝钗疼得五官都已歪曲,脑中酥酥的,额上一溜溜汗珠淌下,那嬷嬷还忙跺足说道:“姑娘且别只床上躺着,须得下来走动方好,不然不管用。”
宝钗一听,只得咬碎了牙,强挺着下来走动,双腿双手都直颤,直受了半日的刑,方觉腹中一阵辣辣热热的,口中说一句‘不好了’,薛姨妈忙叫人拿马桶来,宝钗方一蹲上,便觉下边一阵热,下来许多血,强哆哆嗦嗦擦拭完了,浑身再没一点力气,瘫软在床边,脸色煞白,呼吸微弱,不知还可有魂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