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得知贾母暗授命将周姨娘立为太太,顿时又呆又惊,又恐又急,适值跟着的嬷嬷献上一‘取子之计’,又加薛姨妈紧劝,宝钗方将腹中之子弄掉了,所受之苦,如同在地狱中受刑一般,不知怎么挺过来的,薛姨妈此时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很是喜欢,又恐宝钗身子吃不消,忙让丫头熬煮细粥补药,令其喝下,卧床静养,不提。
话说贾母之病一日重似一日,及至后来,越发连开口讲话都已有些吃力,府中众人皆忙乱焦急,又悄悄预备后事,黛玉每每忧心暗哭,却无办法,只得常身前身后端水端药的伺候,因忧带累,不觉慢慢弱下来了,脸儿也白白的,紫鹃,念红等人都劝道:“老太太身边好歹有鸳鸯等人伺候,都是妥当的,姑娘何必总不放心?回头姑娘再病倒,老太太心中又怎么样呢。”好劝歹劝,况兼贾母也心疼黛玉身子,这日精神稍稍好些,便一再命她‘好生回去歇着’,黛玉方扶着丫头回来了。
刚至潇湘馆躺下不久,正望着屋顶许多纸鸾出神,便见四喜来报弘历的消息,‘不日前设计劫粮草,又小胜一局,还意外抓到敌贼营里小公主,扣作人质。’黛玉听说,心中自是高兴,一时生思:许是真有‘心诚则灵’此说,方令这些纸鸾生了效验,保佑他平安罢?
因听了此信,生出此想来,一时也睡不着了,便又坐起,向丫头要来剪子,彩纸,细线来,在床里又做起来,约做了十余只,见惜春,探春来了,黛玉忙让座,惜春笑道:“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让来找姐姐,说你‘可怜见儿的’,让多陪你说笑一番,开开心儿呢。”
黛玉道:“她如今这样,正该有人开释劝慰才对,反倒让你们来安抚我。”不由得眼圈一红。
探春忙笑道:“老太太今儿精神好,才凤丫头去了,逗着老太太笑了一回,又看着老太太吃了药,这次的药是个新方子,听说不错,若长此以往,保管也就好了,你不必担心,还是好好家里休息罢。”
看了黛玉手里的东西,笑道:“又叠这些东西耗神。”
黛玉微微一笑,说道:“哪睡得着,这样也就是休息了。”
惜春忙道:“这是什么休息?眼睛都累坏了呢,既是你睡不着,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总叠这些劳什子做什么?”便上来拉她。
黛玉正有些脖子发酸,肩膀也微微发痛,便笑说了一个‘好’字,临行前,叫来紫鹃,让将刚才叠的挂在屋顶上,又让将历儿放出笼子,在小屋里自在一会儿,紫鹃忙答应着,黛玉方和惜春等人出门去了。
一时姐妹们说笑一回,不觉行近一溜青石墙,却是栊翠庵,但闻其内浓郁幽香,悠悠然渗到围墙外边来,探春笑道:“什么香气,难道这寒冬腊月的,庵里都是花不成?”
黛玉也觉古怪,惜春笑道:“我只记得这里许多梅花的,再不该有这么大香气,罢了,何必只在这边打哑谜,且进去看看便了。”
遂几人叩门进去,便见一个水灵干净的小女童来开门,惜春笑向黛玉等人道:“这是妙玉新收的小弟子,叫法贞,才七岁。”
女童仰头说道:“我师傅此刻正在念经呢。”
黛玉便道:“既是她不便,我们回去罢了。”此语方落,女童又脆生生地说道:“不过师傅说了,若是别人来了,一概不见,若是三位姑娘来了,就让先稍等片刻,她有东西要送给三位姑娘呢。”
三人纳闷,只得驻足,一时小童将黛玉等人引进,见夹道两旁漫天地的梅花,遮天蔽日,粉白相间,煞是夺目,探春笑道:“我们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赏会子花,也不用倒茶来。”
女童只得由她们,折身去了,黛玉等人便在院中信步慢行,浅声说笑,探春忽笑道:“这些梅花,我竟突然觉得像一个人,你们且猜猜。”
惜春笑道:“巴巴这样一句话,叫我们哪里猜去,你倒也提醒些个。”
探春便笑道:“竹篱茅舍,虽有暗香幽幽,外人不知,甘心如此终老,你们再猜不出来的?”
黛玉便知道了,抿嘴一笑,惜春想了想,方笑道:“自是大嫂子了?且别说,这花也真真配她。”
正说到此,便听一人悠悠然笑道:“梅花配她,什么花配你们呢?”
原来是妙玉出来了,微笑着合十相见,三人也都见过,惜春笑道:“才法贞说你要送我们东西,可有此话?”
妙玉微笑道:“闲谈还没呢,开口就来要东西了,你倒也急,——正是有花要送你们,且跟我来罢。”便将几人向院子后面引,三人忙笑跟着,小女童持个小茶盘,也在后面跟随,一时走过一溜窄道,穿过月白洞门,到一清雅安静之所,说是后院,却是一暖融融的大屋子,四处皆是木栅,栅上爬满鲜绿的细藤,藤中两扇小窗,一个鲜绿藤椅,小石桌,桌上一部经书,边沿几个草窠,每个里面都置有比巴掌大不多少的精巧盆栽,此些也还罢了,只是院中一股奇香,直令人酥骨断肠,闻之忘俗,惜春忙道:“是了,正是因为这香气,我们才来的,这是哪里的奇香?”
妙玉笑道:“你没见边沿那些盆栽?这奇香就是它们的气味,我正要送你们每人一个的。”
三人便走近前去看,见这些小花盆中有的只开一朵小花,有的还只是花骨朵,有的竟说不出是花是草,形状也都古怪,鲜少见到,惜春便笑道:“大冬日的,你竟能有这些奇花怪草,可是奇闻了!”
黛玉双手捧着一盆,凑近鼻尖轻嗅,笑道:“这些都是叫女童买的?”
妙玉笑道:“这样的花,俗世哪里买得到?”
探春听她这话,不由得玩笑道:“不是俗世的花,难道还是天上的花不成?”
妙玉便看她,悠悠笑道:“若果真是天上的花呢?”
探春,黛玉二人皆面面相觑,静笑不言,妙玉知她们心思,也淡淡一笑罢了,一时因让她三人各选一盆,惜春先笑道:“我不管她们,我要这株小紫花。”遂双手捧起来。
妙玉笑道:“这叫定心禅,每日开谢一次,北仙老祖身围遍是此花,你倒会选。”
惜春一听,忙笑道:“如此一来,我更喜欢了,花也好,名字也合我心。”妙玉微微一笑,因让探春选,探春也笑道:“既是姐姐美意,我也不推却了。”又选一个淡黄色花,四片长叶软软垂下盆外,妙玉见了,笑道:“这叫委珠帘,瑶池仙子的爱花,且不要浇水,每日用香灰喂养,可以常开不败。”探春忙谢了,黛玉心中早有一选,这会儿笑道:“到我了罢?”
便将角落一盆小草株捧过来,但见其内一株翠绿细弱的苗儿,蕊中有两个颤颤巍巍的小草豆,一黑一白,女童便噗嗤一笑,妙玉看她道:“你笑什么?”
女童笑道:“师傅别怪,我见这位姑娘仙女儿一般,以为她必要选一个极美的花呢,谁知却选了一盆草。”
妙玉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你只看它长得普通,就以为它俗了,岂不知这花名叫‘情魄痴魂’,乃是百花之首,绝非其他花草可比,你焉能小看它!”
小童忙低头道:“弟子愚钝,今日受教了。”
黛玉微笑道:“我只见它亲切,却不知还有这名字。”想到‘百花之首’几子,心中也喜欢起来。因又问道:“这个怎么养呢?”
妙玉笑道:“不必,情痴双蕊在,它便活着,若蕊不再,它也就活不得了。”
黛玉道:“情痴双蕊,可是这黑白两子?”
妙玉点头道:“正是。”黛玉细细凝看不语。
探春便忙问:“为何要叫名字,可有说法?”
妙玉便淡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所谓情痴一语,既能救人,亦能害人,是以这黑白双子,白者可救人于绝路,使其新生,黑者却有怪毒,便沾上一些,定立即无知无觉,长眠不醒,一情一痴,便是百花之神的魂魄了。”
惜春笑道:“我知道了,怪不得你将它安放在角落里,可见是此名之故,你方刻意远着它了。”
妙玉只笑而不言,一时因让几人吃茶,黛玉等便接过吃了,忽而见有人叫门,小童要去,妙玉忙道:“若是那些婆子媳妇们,就让她们门外等着,别让进来。”
一时去了,回来说道:“是个小丫头,问姑娘们在不在这儿。”妙玉方点头不言,探春笑道:“叨扰这半日,我们也该去了。”妙玉道:“我且送你们一程。”遂跟出来,直送到大门外,犹自不止,尚跟着走出很远去,忽见前方似有外人,方不肯再走,遂与黛玉等作别,看她们都去远不见,方暗暗叹息一声回来。
黛玉,探春等归途也都纳闷,探春道:“素日我和那妙玉不常来往,你们都说她是个极清高的,今日倒还亲切,可是众人误解她了?”
惜春道:“何曾误解了,她就是那样孤高的人,虽我常和她相处,有时也吃闭门羹,今儿也着实奇怪,不但好生出来招待我们,还送我们奇花,倒像变了个人一般,我竟不知何故。”
便谈论一回,去了贾母处,也无别事,原是贾母使个丫头看视黛玉,问紫鹃等可曾吃了药再睡等话,小丫头一时没明白,还以为要找她们,一路询问到了栊翠庵,彼时黛玉等人忙来至贾母处,贾母却睡了,便各归其所,不提。
转眼又过了几日,话说这天府里小小惊动一番,说起因由,原来是袭人早起,因觉着身子闷沉酸痛,便出来四处走走,往常赵姨娘常不让的,近来周姨娘成‘周夫人’一事,令其心灵大伤,逢人便唠叨命苦,又四处传播老太太不公等话,一日常没工夫在家,也不常管袭人了,是以袭人得以随性而行,无所拘束。
路上碰到奶娘牵着大姐儿去潇湘馆,袭人想起那日黛玉逗大姐儿之景,便也逗她说话,又掐脸拍背的,谁知大姐儿不喜欢她,见她总腻烦自己,一时便上前推了她一下,扭身跑了,奶娘恐有闪失,略和袭人陪笑几句,便忙从后跟着。
这一下看似平常,却非同小可,袭人顿感腹中难过,一阵奇痛,且站着待了半日,岂知越待越疼得慌,心中隐隐觉得不好,忙慢慢蹭着家去,还没到家门口,再走不得了,脸儿黄黄的,口中只‘哎哟’,还是一个婆子看见了,忙忙慌慌的叫人来抬,顿时喧嚣吵闹不止,好容易抬屋里去了,袭人头上已全是汗珠,一个婆子有些疑疑惑惑的,便悄悄弄开裤子看,不看还可,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忙道:“老天爷,可别是要生了罢!”见袭人疼得不行,便慌了,一边叫人‘快去找姨娘去’,那边又叫找产婆来,一边心中又暗自疑惑,等不多时,便见赵姨娘火烧火燎地来了,问袭人怎样,又忙问产婆如何是好,产婆问了日子,摇头说道:“未足月,恐怕不行,纵生出来了,也未必能得久长。”
赵姨娘忙道:“如今都这样儿了,足不足月也得生出来才是,总不能就这样熬着罢!”便忙催产婆,丫头们都忙着拿脸盆,毛巾,烧热水,满屋满院穿梭不止,并不用多久,几近阖府都知道了袭人将生的消息,一时间所思不一,更多惊疑议论者,不可胜记。
忙乱一日,百般煎熬,好容易生出来了,竟是一瘦瘦小小的男婴,赵姨娘自是喜得无可不可,抱起来细看一回,只见细眉嫩皮儿,樱唇巧鼻,并无一点像贾环,倒也只有三分像袭人而已,一时便有些懵了,还是身边人皆说‘像袭人’,赵姨娘才越看越觉得是,跟着说笑一回,倒也罢了,仍旧宝贝似的每日抱着,四处炫耀。
贾环知自己得子,心中倒也喜欢,复又对袭人关爱起来,拿东拿西,端茶递水,因思及许久未曾碰她,这日实在忍不住,便涎皮拉脸要求欢,袭人推他道:“使不得,可害了我呢。”
贾环便道:“怀孕了不行,生了儿子怎么还不行?”强要行事。
袭人忙道:“好歹再等等,我这时身子还不好呢,再说也怪脏的。”见贾环郁郁哼哼的,想了想,便笑道:“你若真想,何不找宝姑娘去?”
贾环道:“她这几日并不怎样理我,我又何必去讨这个臊?”
袭人便冷笑道:“亏你还是个爷,竟说这样的话,如今虽还未明挑开,大家也都知道你和她定准了,你又和她有了那样的事,她还不是什么都该听你的?我一两个月时,也和你行过,怎么她就不行?小心些也就是了,快找她去罢,——该拿出点爷的气魄来,别由着她性子。”便又推他。
贾环想想也是,便理直气壮地去找宝钗,彼时宝钗不在,丫头说‘刚出去’,贾环便问去了何处,丫头却支吾不答,便将贾环弄得疑了心,想了想,脑中忽生出一思来,便径直去了怡红院,此时怡红院门户大开,正见宝钗,宝玉二人在里面说笑,宝钗胸前一东西明明晃晃,闪闪发亮,却是许久不见的金锁,这一看之下,直将贾环气得不行,脸也渐渐红了,回思一回,渐渐明白,不由得冷笑想到:
是了,怪道我近来我每每找她,她只远着我,我还不明白呢,定是因为宝玉如今又飞上枝头了,她才又和他好,把我都不理了!好,好,如今怀着我的孩子,都能朝三暮四!真真贱人一个!
因气生怒,想要冲进去,却又不太敢冲进去,犹豫了犹豫,到底还是咬牙跺足而去,回到家里,只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回思方才所见,越想越气,暗暗起了阴心,便要治宝玉一治,好消这口恶气。
第二日一早,贾环便偷偷出了门去,寻到一旧日叫阿三的朋友,这人是个做药卖药的,已经改行不干,家中却还有许多存药,贾环便向他讨来一味,据说叫人吃了,可‘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见爹骂爹,见娘骂娘,便如疯子一般’,甚合贾环心意,心中暗暗思道:众人皆说他好,这回且让他变成一个疯疯傻傻,忤逆不孝的人罢了,看别人还有什么话说,还捧着他不了。
遂买了来,打算得机偷偷下到宝玉的饮食里面,岂料一时没有法子接近宝玉,自是无机下药,只得且先按兵不动,每日虎视眈眈,悄伺良机,别人也不知其心,不提。
话往回说,那日大姐儿去了潇湘馆,黛玉不在,念红迎出来,笑道:“你又来了,你们爷没告诉你以后避着这里些?”
奶娘心中一怔,便冲口笑道:“二奶奶说过不让再带宝来了,今儿宝自己跑来,拦都拦不住呢。”方说完,脸又一红,便低头去寻大姐儿。
念红心中便冷笑,说道:“姑娘这会儿不在,你且回罢!——回头又被谁盯上什么东西,晚上丢了,我们丫头们赔不起。”
奶娘脸儿更红了,不好再待,好说歹说,半拉半扯,算是将大姐儿弄回去了,大姐儿不愿回,自是大哭,回来挨了凤姐一顿骂,那奶娘心中委屈,可巧晚上贾琏酒醉回来,走到巷口,恰逢奶娘出来,两下遇见了,见四处无人,便埋怨着说道:“爷派的好差事!让我如今受了好大屈辱,让人家主子丫头们都看成贼人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去留神打听,如今行动也自在些。”
贾琏便嘻嘻笑着,照着奶娘胸脯捏一把,笑道:“歪婆娘,你又受什么委屈了?说出来,我与你出气可好?”
奶娘便将黛玉主子奴才都疑她,都不待见她的话夸大一番说了,又说道:“若不是爷把我扯进来,也不至如此。”
贾琏听了,又想到那日黛玉叫四喜牵狗查贼的事,心中便积起气来,笑道:“做贼的喊捉贼,我还没去说她们,她们倒反咬我们一口,真真没王法了!”便笑道:“你且别委屈,也别对人说,这点子事值了什么?明儿我拿些银子,叫人给你做个她们那样的丝绣袄子穿,可好?”
奶娘听了,复又展颜,便听小丫头在那边叫‘二爷’,奶娘忙低头躲开了,贾琏复又没事人一般,整衣而回,彼时凤姐回来,便说了一会子话,凤姐因问‘同谁喝酒’,贾琏只道‘和蓉儿他们’,凤姐便罢了,贾琏一时又道:“今日饮酒时,听蓉儿说有几处好店铺,店主老家遭雪灾,急着回去,一时经营不得,要减价往外盘呢,我有心要做它。”
凤姐便知何意了,忙笑道:“罢了,快消了这想头罢,你也不看看自己料子,哪是经商的人?说的轻巧,回头上万的银子赔进去了,连个响声都听不到,你且家里消停些罢。”
贾琏忙笑道:“我若不行,还有你呢,若你出马,还愁银子少赚了?”
凤姐笑道:“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你看看这府里上下,哪里离得开我?千万般事儿,每日忙得我焦头烂额,还店铺呢!罢了,我可不趟这趟浑水。”便摇手睡觉去了,这边贾琏不由得泄气。
原来贾琏何曾是要经营店铺?却是在外头有了人,这时候背着凤姐,金屋藏娇,因这人是个烟花女子,长得极标致美貌,此刻既铁了心跟贾琏,便断了外边所有往来,就住在距贾府不远的一处小院子里,说起这女子,千般都好,只是花钱极大,因嫌住所狭小,每日家缠着贾琏要大房大院,贾琏也不想亏待了她,可一时哪得那些钱来?
今日本想变个由头,来向凤姐讨些银子,装模作样一番,他日就说赔了了事,谁知凤姐不给,左右无法,忽想到黛玉的玉器来,一时心中大亮,思索一回,只觉此法甚妙,便定下了心,欲要同黛玉要东西去。
贾琏本以为黛玉柔柔弱弱,凡事又恐落人话柄,多委曲求全,这次定不好不借他的,岂料这次竟断然不给,言辞之锋,如同变了个人一般,细节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