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麻子的模样,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脸上坑坑洼洼。不过呢,那些坑洼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麻子,而是无数连在一起的脓疱,黑红混杂,很是可怖,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他的眼神倒很是锐利,一眼扫过来,就仿佛可以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心中有鬼的人当即就会双腿发软,四肢打颤。而在他的手上,则戴着一双白色的手套。
陈郎中读过洋学堂,也看过时兴的程小青霍桑探案小说,明白侦探戴手套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破坏犯罪现场的指印。他不禁心想,赵麻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探,即使在办案之余,也敬业地戴着手套。
赵麻子一见到从镇公所旁西医诊所走出来的王大爷和陈郎中后,就朝王大爷抱了抱拳,摸出那枚戒指,问:“您就是王镇长吧?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这里有具死状怪异的尸体,还请王镇长带我去义庄看上一看。”
王大爷接过了戒指,套在手上,赶紧回礼道:“先别忙去义庄,刚才这里又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密室命案。”当他戴上戒指的时候,陈郎中注意到,王大爷的另外一只手指上,还戴着一粒绿玉戒指,指环已经深深陷入了他的骨节中,想必已经戴了很长的年头。
“密室命案?”听到王大爷的话后,赵麻子脸上乍一变色,但随即恢复了常态,说道,“命案现场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进了西医诊所的病房里,细细听陈郎中叙述完整个情况,又听王大爷讲完黑猫夺魄的传说后,赵麻子蹲在了地上,仔细检查起地上这具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的白骨。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拈起了那层还保持着湿润的人皮,捏了捏,又将手指放在鼻翼前嗅了嗅,紧蹙起了眉头。
接着,赵麻子检查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房门,仔细看着那把从里面关上的门锁,又站起身扳了扳窗户上的铁栅条。栅条很坚固,底部全是完整的铁锈,没有任何被取下后重新安装的痕迹。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赵麻子又仰起头,望着屋顶的房梁,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垂下了头,重新打量着张秃子的尸体。
最后,他费力地移开了地板上张秃子的尸体,凝神注视着地上的血泊。良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诡秘的微笑,浮现出了然于心的神色。
一看到赵麻子的微笑,王大爷立刻问:“赵神探,您看出了什么蹊跷?”
赵麻子面有神色地说道:“你们之所以会认为这起命案的黑猫夺魄,就是因为这间屋的房门是从里面紧锁的,铁栅条也没人可以钻出去。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离奇失踪了,屋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一只黑猫,所以你们就觉得黑猫应该是那个乡民幻化的。或者说,乡民是黑猫幻化的。而这所有的论断,都是基于惟一的线索——这间发生命案的病房,是一间密室。”
“对!密室!”王大爷和陈郎中同时大声叫道。
赵麻子沉声说道:“在侦探的眼光中,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抛却幽魂杀人的论调。在我所侦获的无数起案件中,每一桩都是人为的,从未遇到过什么鬼怪作祟的怪事。即使有些案子看上去像是鬼魂干的,但经过严密的逻辑演绎以及细致调查后,最终都能确定是有恶人伪装成了鬼魂。所以,当我听说黑猫夺魄的传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办案的过程中,绝对不要受到黑猫传说的影响,首先考虑这起案件是人干的!”
“那么,又怎么解释密室呢?”
赵麻子望了一眼提问的陈郎中后,说:“密室,其实并不是真正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密室杀人案,所谓的密室都是伪装出来的。如果找不到伪装的破绽,那只能说是我的功夫不到家。”
他走到了门板前,指着门锁,说:“门锁没有设置机关的痕迹,窗户的铁栅条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就说明了,杀害张秃子的凶手,不是从这两个地方逃走的。”他又抬着头,望了望房梁,说,“房梁很高,屋里也没有足够高可以踩踏攀援的家具。另外,房梁的木柱上全是灰尘,没有绳索捆绑的痕迹,所以现在也可以排除凶手是从屋顶离开的可能性。”
“那凶手是从哪里逃出去的?”陈郎中迫切地问道。
“房门、窗户、屋顶都被排除了,那只有一个可能性——凶手是从地下逃走的!”
赵麻子指着地上张秃子尸体旁的血泊,说:“你们发现了吗?这些血正在减少,因为它们在流动,流入了地下。这屋子的地板是三合土打的,很坚硬,按道理说血液不应该流入地下。这就说明了,地板下很有可能存在一个地道。不管工匠的手艺再是巧夺天工,只要有地道,都会存在缝隙的。血液就是顺着地道的缝隙,流入了地下!”
听完赵麻子的话后,王大爷赶紧一声大喝:“来人啊!拿铁锹和铲子来,那病房的地板全掀了!”
正如赵麻子所分析的那样,几个团丁挖开了病房地面的三合土后,果然发现了一处地道。地道上方,有人用一块木板涂成了三合土的颜色,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如果不是神探赵麻子的推理,众人根本无法在病房纸上用肉眼发现这个地道的入口。
而在地道的入口下,横陈着一具白骨,白骨之外,覆盖着一层松弛的人皮。从这具白骨上披覆着的衣衫颜色来看,正是那个陈郎中请来照看张秃子的乡民。
这倒也说明了,张秃子并不是死在了邪恶的黑猫手中,只是有人借用这个恐怖的乡野传说,伪装了密室杀人的现场。
凶手定然是趁着昨天夜里,带着一只象征着恐怖的黑猫,从地道潜入了病房,然后用极其邪恶的手法杀死了张秃子和那个照看他的乡民。之后,凶手将变作白骨与人皮的乡民拖入了地道,再将黑猫留在了病房里,关好了地道的入口。一切看上去,就像是那个乡民在密室里杀死了张秃子,然后幻化成黑猫的真身,一如黑猫夺魄的传说。
王大爷不由得高声赞道:“神探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靠眼观八方,便堪破了凶手的伎俩,真是高人啊!”
不过,赵麻子却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反而转过满是脓疱的脸来,朝着王大爷望了一眼,眼中爆出两道寒芒。王大爷顿时一个哆嗦,只觉得浑身透体冰凉。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一张看不见的黑网,处境相当的微妙。
凶手使用的地道,是在病房的地底发现的,而这间病房又是陈郎中租用王大爷自家宅院的一间屋改建而成。陈郎中请工人改建西医诊所,只是封了内院的门,然后又破墙开了一扇面朝长街的大门,并未对地面进行任何改建。这一点,所有参与改建的乡民都可以作证。
那么,地道是谁修的?王大爷作为房屋的主人,无疑成为了最有嫌疑的一个人。
当然,王大爷是镇长,手中又掌控着保安团,旁人即使想到了这一点,也不好径直质问他。不过,王大爷已经注意到,除了神探赵麻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就连陈郎中的眼色也有点不对劲了。
在这个时候,为了能够撇清嫌疑,同时证明清白,王大爷立刻大声叫道:“我的宅子是归来寺的圆通法师在出家前主持修建的!这条地道一定与他有关!”
“圆通?”赵麻子蓦地愣了愣,沉吟片刻,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陈郎中注意到,王大爷也不说话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古怪。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每个人都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又像塞满了火药,只要一说话就会爆炸。
良久,赵麻子才抬起了手腕,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道的入口,沉声说道:“我们先下地道去,看看这条地道究竟通向哪里?”他竟已不再追问有关圆通法师的事。
点了一只火折子,赵麻子第一个跳进了地道中,将那具乡民的骨架踢到一边,清理出了甬道。随后,陈郎中也跳了下来,王大爷跟在了最后。赵麻子举着火折子沿着黑暗逼仄的甬道缓慢前移着脚步,摇晃的火苗映射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显得甚是狰狞可怖,一如传说中的妖魔鬼怪。
甬道并不长,只行进了片刻,三个人便已找到了出口。出口又是一块向上可以翻转的木板,推开之后,顿时见着了朗朗晴天。钻出甬道,陈郎中才发现,这里原来是王家宅子的庭院,出口恰在一片梅花林的一端。尽管还是初冬,但梅树已经绽出了朵朵黄花,清香扑鼻。
在回过头来看地上这块地上的木板,被涂成了泥土的颜色,甚至还有松软的突起,与梅花林里的土壤别无二般。由此可知,不管修建地道的人是不是圆通法师,这个人的手艺都称得上巧夺天工,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神探赵麻子与王大爷就像是约好了一般,仍然只字不提圆通的名字,反而张望起四周,看附近有无可疑人等出没。陈郎中不禁暗笑,现在在这梅花林里张望一番,又能有什么用?张秃子是在昨天夜里被杀的,凶手从地道逃到王家宅子里,难道还会一直留在这里等着被抓?
说来也巧,陈郎中正在暗自寻思的时候,三个人突然同时听到梅花林的另一端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因为隔着密匝匝的梅树,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但也能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正在小声说这话。
赵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踮起了脚掌,轻轻向说话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了过去,所经之处,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陈郎中和王大爷也有样学样,跟在了赵麻子身后,靠近了梅花林的另一端。
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当陈郎中分辨出究竟是哪两个人在说话的时候,他顿时感觉到心中隐隐作疼。说话的人,正是他暗中思慕的王家小姐王娇娇,而另外一个则是刚回到黑猫岭的李莫展!
只听到李莫展毕恭毕敬地向王娇娇问道:“不知王家小姐这么早把我叫到梅花林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娇娇发出一声娇笑,反问:“难道找你出来,就一定得有什么事才行?”
显然李莫展有些局促,此刻竟答不上一句话来。这时,王娇娇才说道:“听说李家少爷不仅有着一手好枪法,而且还能武能文,读过城里的洋学堂。”
“呵呵,王小姐过奖了。”李莫展谦虚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李莫展谦虚回答的声音,陈郎中就觉得心里堵着慌。
王娇娇又说道:“我们闭塞地方的小女子,从来没见过大市面,听说城里流行时代曲,我在乡下还从来没听过呢。不知道李少爷能不能为我唱首时代曲来听听?”
“这个……”李莫展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而就在这时,王大爷突然从梅花丛中走了出来,大声叫道:“莫展啊,你就给小女娇娇唱首歌来听听吧。”王大爷抱着的是另一门心思,如果能将王娇娇和李莫展撮合在一起,黑猫岭镇上的两家大户就算的联姻成了一家,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虽然西医诊所的陈郎中还对李莫展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张秃子已经死了,一切怀疑都没有确实凭据,只是空穴来风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王娇娇看到父亲从梅花林中走了出来,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梅花林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与李家少爷的话有没有被听到,所以顿时羞红了脸,扭扭捏捏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随后,她又看到紧跟父亲走出梅花林的陈郎中,不禁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她知道过去父亲常想着撮合自己与这位陈医师,但陈医师似乎并不领情,但多多少少也让她心里有了一点别样的情愫。
而当王娇娇看到梅花林还走出一个满脸脓疱的陌生丑八怪时,情不自禁尖叫了一声,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晕倒在了地上。
李莫展读过洋学堂,毕竟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经由王大爷之口,他得知了赵麻子的身份后,不由肃然起敬。尽管他还不知道张秃子死在陈郎中西医诊所病房的消息,但他还是明白能引动赵麻子现身黑猫岭镇,定然有着天大的案子。
李莫展向众人抱了抱拳后,朗声说道:“既然王镇长都说了这话,那我就献丑了。”
话音落下,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唱起了一首动听的情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是诗人徐志摩的一首《偶然》,歌词缠绵悱恻到了极点,李莫展低沉的嗓音也充满了忧伤。荡气回肠的歌声中,王娇娇竟听得有些醉了,眼眶中也不由自主盈出了一汪泪水。而陈郎中则有些自惭形秽,埋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曲终了,几位听众都有些痴了,李莫展轻声道了声谢后,才将几人拉回到了开满了黄花的梅花林里。王大爷连声赞道:“莫展的歌喉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