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郎中顿时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张秃子救出的条幅,大部分都被毁损了,只留了李大善人的印章和那个指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李家大宅被刘胡子一把火毁掉之后,王大爷曾经亲自带着保安团清理了火场,并没有在废墟中找到李大善人的印章。说不定在救火的时候,被别有用心的人捡去后,与李莫展共同设下了一个局,而张秃子也一定是李莫展的同党。
想通了这一点,陈郎中的气也顺了。他决定好好盘问一下张秃子,他知道西洋安眠针有一种功效,只要掌握好分量,病人就会处于半睡眠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只要问病人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就算是最隐秘的问题,也不会有半句虚言。
陈郎中决定去一趟镇公所,把王大爷请过来,当着他的面审问张秃子,自然不容得王大爷不信。
听了陈郎中的话,王大爷半信半疑地跟着陈郎中来到了西医诊所。他不踏实地问:“那西洋安眠针真有这么好的效用?”陈郎中答道:“在西医理论中,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听说省城的神探赵麻子就是这么办案的,所以才破获了那么多大案要案。”
王大爷顿时感了兴趣,他低声说:“要是真的有效,你送我一点安眠针,并且给我说说用法。以后镇子里要是出了什么案子,我就用这个办法来拷问犯人!”
言语之中,两人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前。陈郎中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才看到门锁挂在了门板外,他才恍然大悟,昨天夜里张秃子和那个照看他的乡民都在病房里的,当然不能从外面把门锁上。陈郎中哑然失笑,伸出手来,推了推门,没想到门板却巍然不动,根本就推不开。
“咦?门从里面反锁了?”陈郎中诧异地说道。话音刚一落下,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猫叫。
“喵呜——”
猫叫声竟是从病房里传出来的。
王大爷不禁惊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在病房里养了猫?”
陈郎中摇头,答道:“我最怕乱窜的猫狗打烂药瓶,所以从来不准这些小动物入内。大概是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带了猫进来吧,还从病房里锁上了门。”他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快,按照西医的理论,病房里要尽量保持洁净,不然张秃子身上的烧伤处会感染,到时候会更加难以治疗。
就算张秃子是陈郎中心目中潜在的阴谋同党,但他也是一个病人。在西医师的眼中,病人就是病人,就算是个歹人,也一样是需要救治的病人。
陈郎中拍了拍门,大声叫道:“开门!我是陈郎中!”但是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陈郎中的拍门,门板微微翕开了一条罅隙。蓦然之中,一股淡淡的骚腥气味从病房里泄了出来。
这气味是如此熟悉,陈郎中确定,自己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嗅到过这样的骚腥味。他很快就想起了,他昨天下午临时充当仵作,在野狗沟旁的小树林验那具无名男尸时,曾经嗅到过一模一样的气味。当时,气味是从那具男尸的皮肤下散发出来的。
陈郎中心中蓦地涌出一团疑云,一种不详而又恐怖的感觉席卷而至,汹涌得几乎将他淹没。他发了狂地抬起腿,一脚踹在门板上。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门板竟然被他一脚踹开了。门板向内倒塌,落地的时候腾起了一团浅浅的尘土。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有着赤红眼睛的黑猫忽地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正好撞在陈郎中的小腿上。黑猫的肚子鼓鼓囊囊,嘴角还沾有一丝嫣红的血迹。它“喵呜”大叫了一声,恍若婴儿的啼哭声,然后就一溜烟跑出了西医诊所。
病房里的病床上没有人,床下只有一团怵目惊心的血泊,颜色红得刺眼。血泊中,躺着张秃子的尸体,陈郎中是从尸体上包裹着的药膏看出这是张秃子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确定这就是张秃子。因为,张秃子现在也变作了包裹在干枯骨架上的一层皮。
张秃子一处裸露在药膏外的人皮上,有一道猫爪划出的血洞,他的血肉与内脏都化作了乌黑的肉糜,从这个血洞滚落了出来。地上的血泊旁,还有无数梅花花瓣一般的脚印。不用说,这都是刚才那只黑猫留下的。
而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却不见了,病房里根本没有了他的踪影。
“一定是那个你请来照看张秃子的乡民杀死了他!”王大爷骇然叫道。
“可是,他杀了人后,又是怎么离开的?”陈郎中尽管心中惊惧不已,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后,镇定下来,梭巡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刚才,病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锁上的,而且为了防盗,墙壁上的四面窗户上都安了铁制的栏杆栅条,栅条极密,也极兼顾,就连猫都钻不进来,更不用说有人可以从栏杆的缝隙中翻出去。
不仅不知道那个乡民杀了人后是怎么逃出病房的,病房中还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黑猫。忽然间,陈郎中心中暗暗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个乡民杀了人后,变成了一只黑猫,然后用猫爪划开了张秃子的胸膛,吃尽了滚落出来的血肉内脏?他不禁想到刚才那只黑猫滚圆的肚子与嘴角边的血迹,顿时感到一阵气闷,呕吐的感觉油然而生。
幸好,他还没吃早饭,所以只是干呕了一声之后,就抚着胸口平静了下来。而这时,他看到王大爷忽然睁开了低垂的眼帘,眼中爆出一道精光。王大爷苍白着一张脸,颤声说道:“一定是黑猫夺魄!”
“什么是黑猫夺魄?”陈郎中诧异地问道。
王大爷沉吟片刻之后,才语气缓慢地说道:“郎中,难道你没注意到,在我们黑猫岭的镇子上,从来没有哪家哪户喂养了黑猫?”
黑猫岭镇里,很多人家里都养了猫,毕竟乡村里老鼠多,只要养只猫,起码能让家里不遭受老鼠的骚扰。不过,确实没有一家一户有人养了黑色的猫。镇外的森林里倒是有不少黑猫,但那都是流浪的野猫,只要出现在镇里,立刻就会被镇上的乡民们拿着笤帚棍棒赶出黑猫岭。似乎整个黑猫岭的人都很讨厌黑猫,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黑猫。
事实上,对于黑猫的恐惧,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那时是民国二十三年,当时黑猫岭的镇长还是罗清江,人称罗大爷。罗大爷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儿子在蒋委员长的队伍里当团长,有枪有炮,虽然离黑猫岭很远,但藏龙山的土匪却颇为忌惮,从来不敢到镇上来滋事。
罗大爷喂了只黑猫,小名叫三三,浑身黢黑,没有一根杂毛,只有一双眼睛血一般红。罗大爷很是喜欢这只叫三三的黑猫,走到哪里都抱着。三三很聪明,在罗大爷的调教之下,还学会了很多只有狗才能学会的事,比如罗大爷叫一声趴下,它就会立刻趴下。而平日,三三也在镇里和其他猫一起嬉戏,不过说来也怪,三三只和浑身黢黑的黑猫一起玩,其他颜色的猫,它根本理都不理。
那时候,县城的邮差老头每个月都会骑着自行车沿着官道来到黑猫岭镇,给罗大爷邮来他儿子寄的书信。而罗大爷调教三三学会最得意的一个本事,就是在县城邮差老头到来的那一天,他只要吹一声口哨,三三就会飞奔到镇口,等着邮差。邮差老头看到三三后,知道这是罗大爷的心爱之物,就会弯下腰,把罗大爷儿子的信搁在三三的嘴边。三三马上就喵呜大叫一声,然后叼着信跑回镇公所。
那一年农历十月,也是初冬的季节,到了邮差老头送信的那天,三三又等在了镇口。午时的时候,三三叼着信回到了镇公所。罗大爷从三三嘴缝里取出了猫牙叼着的信件,然后摊开了手,三三猛一蹬地,如往常一般跃进了罗大爷的怀里。
罗大爷撕开了信封,看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顿时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摔在了地上。信里的内容是,他的儿子罗团长在前线以身殉国了,一颗炮弹落在团部里,他的大半个脑袋都被弹片削了下来,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
罗大爷只感天旋地转,三三还在他的怀里撒娇般喵呜叫着,罗大爷突然大声叫道:“该死的三三,都是你带来的坏消息!”他抓着三三后颈上的皮毛,高高举了起来,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将三三掷在了地上。“砰”的一声,三三落在镇公所那用三合土打成的坚硬地面上,脑袋先着地的,顿时头上裂了个大口,血和脑浆同时迸了出来,当场就丧了命。
而这时,大概是三三尸首的血腥气息弥漫了出去,罗大爷只听到镇公所外传来一阵杂乱的猫叫,一群黑猫不知从哪里突然窜进了镇公所中,向罗大爷扑了过来。无数只猫爪抓向了罗大爷的脸,不一会儿,罗大爷的脸就被抓出了一道道伤痕,鲜血直流。他想挣扎,可窜进镇公所里的黑猫却越来越多,它们围住了倒在地上的罗大爷,用爪抓、用牙咬。
镇公所外的保安团团丁听到了罗大爷的惨叫,提着盒子枪冲进镇公所,看到满屋的黑猫,还有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的罗大爷,赶紧朝着天花板放了一枪。黑猫听到枪响后,受到了惊吓,顿时一哄而散。这时候,这个团丁看到了血泊中的罗大爷,他顿时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此时的罗大爷,已经变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上面还存留着一丝丝血肉和褴褛的布条。他身上几乎所有的血肉和内脏都被这群黑猫噬咬掉了。
罗大爷被黑猫吃掉的消息,就像长了脚一样,马上传遍了整个黑猫岭。镇上的居民恐惧了起来,他们发现长街上果然出现了无数只浑身黢黑的猫,眼里全泛着赤红,神情诡异地在青石板上飞快跑过。而罗大爷儿子的死讯,则以更快的速度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天夜里,藏龙山里的土匪杀到了黑猫岭,洗劫了整个镇子。除了戒备森严的李家大宅之外,其他所有人家全都被抢光了所有值钱的家当。镇口的歪脖子榕树上,倒挂着罗大爷的白骨。
后来,黑猫岭镇上的乡民们都说,要是罗团长的死讯是邮差老头亲自送到罗大爷手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一定会开导开导罗大爷,劝他节哀顺变。那样的话,罗大爷就不会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在黑猫三三的头上。如果黑猫三三不死,它的那些黑猫朋友就不会冲进镇公所里为它报仇,咬死罗大爷。要是罗大爷不死,凭他的威望,还能在土匪进犯的时候组织起镇里的保安团,与土匪一决生死。
如今镇子遭了灾,说来说去,都是黑猫三三的错。
从此之后,镇里的乡民们开始痛恨起所有黑猫。喂养了黑猫的人家,将自家的黑猫扔进了镇外的水井里。而那些在长街上游荡的黑猫,则被乡民们用火铳斧头追赶着,逃入了镇外的森林里。
原以为那些逃入森林的黑猫自生自灭,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殆尽。没想到森林里的黑猫却越来越多,它们互相交配,繁衍生息,很快就成了森林新的主人。
乡民们也曾带着武器进入森林,剿杀那些黑猫,可不管怎么剿杀,还是无法减少黑猫的数量。人与黑猫,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偶尔要是有落单的乡民进了森林,就会遭到黑猫的攻击,变成一具只粘连了一点皮肉的白骨。
有人说,森林里的黑猫已经成了精。还有人说,那些黑猫甚至可以幻化为人形,杀人吃人只是为了夺取人的魂魄,以便它们修炼成妖。
就是在乡民们与黑猫争斗得最为激烈的时候,王大爷回到了黑猫岭。那时,藏龙山的土匪还常常进犯群龙无首的黑猫岭,每次都可以满载而归。王大爷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土匪,虽然杀了不少匪徒,但他的妻子却死在了土匪的手里,这让他无比悲痛。
王大爷是混过袍哥的人,手里又有些银元。他让乡民们暂时放下对黑猫的仇恨,买来了三八大盖和盒子枪,重新组织了黑猫岭的保安团,在镇口建起了了望塔与碉楼。自从王大爷回了黑猫岭后,土匪连续攻打了好几次,都被王大爷打得个落花流水,铩羽而归。
乡民们见着了王大爷的好,也就拥护他做了镇长,一做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王大爷让土匪不再敢接近黑猫岭,让乡民们好好种地,休养生息,还建立了逢五赶集的制度。乡民们的日子渐渐变得好了起来,也就淡漠了与黑猫的仇恨。现在森林的黑猫已经不再主动攻击进了林子里的乡民,即使有人落了单,也能安全穿越森林。偶尔还会有几只胆大的黑猫靠近了镇子,王大爷也不让乡民们拿火铳杀猫,只是让人点上一挂鞭炮,驱赶走了就行。
自从前一天在野狗沟旁的小树林看到吞噬无名男尸血肉的黑猫后,王大爷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猜会不会是凶恶的夺魄黑猫又回来了?但当时他还不能肯定,可现在看到张秃子离奇死亡后的情形,却不能不让他做出了最终的判断。
要知道张秃子是在一间从里面锁上的密室里被杀的,原来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莫名其妙不见了,病房里却多了一只黑猫,黑猫又啃噬了张秃子的血肉。这不用夺魄黑猫来解释,又能用什么来解释?
就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忽然听到西医诊所外传来了团丁的叫声:“王大爷!王大爷!您在哪里?”听声音,正是他派到省城去请神探赵麻子的那个亲信。
王大爷顿时脸上露出了如同获救般的神情。只要赵麻子来了,再大的麻烦也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