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们当时都赞叹张将军的风度,聂枫曾在日记中写道:择夫当择如此英武之人。后来她嫁给飞虎团中的张通宝,也是受这影响。
聂枫手持梁经理的信找到邹荣棠的时候,几乎以为他是外国人,后来方知晓他的确有一半俄罗斯血统。高鼻宽额,一头天然的卷发,嗓门很响亮。看了梁经理的信后,他当即领她进了酒吧间。酒吧间不大,却装修豪华。里头坐着的都是外国人。他告诉她,他进出方便与他这副长相有关,言语间却没有自傲的意思,这使聂讽感到几许宽慰。
邹荣棠告诉她,中国人在外国人开办的跑马场寻事更不容易,要么只能做清扫或餐厅里的粗活。
聂枫当即表示,做这类的活她决不会上跑马场来。邹荣棠盯着她说:“这么漂亮,又有谁忍心让你干那些粗活呢!去看看马如何?”
邹荣棠把她带到马厩,说这几十匹马统统归他管。这些赛马多半是从张家口运来的,好的售价几千元,那些外国运来的马售价更昂。
这时,马夫正在洗刷和饲喂。聂枫发现,那马夫中也有欧洲人。邹告诉她,那些外国名马,外国人不放心让中国人饲养。邹问她:“想不想骑马玩?”聂枫说想,但不会骑。
邹与马夫说了几句英语,牵出一匹外国马,告诉她,这匹马叫“银象”。
“我骑给你看。”到了马道,邹上蹬抖绳,那马便奔跑起来。聂枫觉得他上马骑马的姿势潇洒极了。沿着马道跑了一圈,邹在她面前翻身落马,人与马,皆轻松自如。邹拍拍马背说:“你看它,跑了一圈,连一点粗气都不喘,真是一匹好马呢!”
聂枫心痒难耐地说:“我试试。”
正要认蹬上马,邹早已伸出有力的双手握腰一举把她送上马去。那马顿时就跑了起来,聂枫惊喜地催道:“驾驾,快点,跑快点!”
邹边追边叫:“你不会骑不能太快!”聂枫在马背上颠得前仰后合,仍高兴地叫道:“没关系。”弯道上,聂枫一个没留神跌落下来。邹忙蹲下来问:“摔到哪了?”
聂枫说没事,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右脚扭了。邹把她搀到屋檐下,揉了好一阵子。
邹说:“我还没见过哪一个女子,头次骑马就像你这么大胆的,都是嫌快不嫌慢。”
聂枫说:“胆大学东西快,我游泳骑摩托,都没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
分手的时候,聂枫说隔几天再来学行不行,邹说,天天来都行。
聂枫迷上了骑马,以后果然常去。有时傍晚一个人一骑溜达到街上。路人指指点点,幵一些荤素玩笑,聂枫只做没听见。
那一日傍晚,从马厩出来,在一个僻静处,邹忽然搂住她狂吻,那结实的手臂箍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待他松手以后,聂枫拢拢散乱的头发说:“你这般无礼,以后我就再不来了。”
邹恳求道:“来吧!还有个把月赛马了,那时候我也没法把马调出来了。”
于是聂枫仍去跑马场。她原本就是个感情不受约束的女人,邹的男子汉气质又给了她好印象,所以她同他的关系很快就逾出了朋友的规矩。
天平几次看见她与邹骑马溜达。想到景浩在家里又带孩子又作画,她却在外头玩得逍遥自在,心中愤愤不平。
聂枫曾告诉过景浩,她想在跑马场找个职业,却没料到她在学骑马。景浩惊道:“莫非她想当骑师,那可是个不安全的职业呀!”
“她哪里是想找职业,要么是恋上了那匹马,要么是恋上了那个人!”天平觉得景浩对聂枫实在是宠爱得有些过分了。天平邀景浩一道去看看,景浩答应了。晚饭后,景浩用一条宽带子把阿芒结结实实地绑在背上。天平拍掌笑道:“这哪里像一个画家呀!分明是一个男保姆!”景浩反问:“画家难道还有什么固定的样子么?”两人来到跑马场,把门的是一个印度巡捕,硬不让进。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景浩背上正玩耍着的阿芒吓哭了。
两人只得离开,天平悻悻骂道:“连印度佬都欺负咱们中国人!狗仗人势!”
绕着围墙围圈,终于发现挨墙有棵枇杷树。天平哧溜一下上了树,跨上墙头说:“把阿芒先递上来。”
好不容易,两人进了外场。正走着就见聂枫和一个男人牵着马从那边过来了,天平忙拉景浩躲在看台一侧的暗处。
只见两人矫健地上马,双马并驰,而且越来越快。两人在马上做出俯拾、掉头等动作。此时夕阳仍艳,跑马场上一片金黄,两骑男女,柔刚并立,腾挪如飞,煞是好看。景浩脱口叫道:“好一个油画场面!”
约摸跑了四五圈以后,渐渐骑得慢了,两匹马靠得很近,甚至交换了彼此的缰绳。忽然,那男的伸手一揽,把聂枫抱了过来。喝了一声,那匹空马跑开了。
邹在聂枫腮帮子上一阵热吻,这边看得真切。
天平倏然站起,那边聂枫却跳下马来。大概她觉得在跑马场上亲热,也有点过分吧。天平看见景浩脸上一层死灰。
天平肩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棒,差点跌倒。景浩一看,原来正是那个看门的印度巡捕,抬脚便跑,阿芒在背上哇哇大哭。那边的聂枫一惊,飞跑过来,邹也跟过来了。回到家里,聂枫立即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来。景浩在一旁给阿芒调奶糕粉。自那日他与蔡青有了一次逾距的关系,从此见的蔡青,他总有几分不自在。蔡青见他如此,又见阿芒能吃奶糕粉了,就来很少了。
聂枧道:“你有多少不放心,跟我一个人说不行,何必在后面带一个探子。”
景浩恼道:“是你自己太不检点,那么大一个场地,居然亲热得起来?打量那里没有中国人是不是?”
聂枫揶揄:“暗地里,躲了两个好大的中国人!”景浩斥道:“自己做错了事,应该知道羞耻!你与环亚公司那个职员,就不是一般的朋友,我没吭声,你就当我是憨子!”
聂枫一愣,仍旧默默地收拾,收拾整洁了,又打来一盆水,将桌椅板凳书橱等抹个一干二净。
聂楓四下里看看,走过去亲一亲吃饱了的阿芒。转身她从小挎包里取出一沓钱来放在桌上说:
“近来一直没找到事做,所以没有多少钱。还有什么事吗?”景浩一愣:“今晚你还走?”她说:“你讨厌我,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这时候,阿芒好像知道妈妈要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聂枫俯身过来,小小的阿芒居然知道张开手臂搭在她的膀子上。聂枫顿时就流泪了,景浩也红了眼圈。景浩希望她别走了,就住在小家里。她答应了。景浩说:“你若是不住在家里,我怕经不住别人的诱惑,尽管任何时候我都是爱你的。若是我哪一天不爱你了,我的艺术生命就将枯竭。”
聂枫笑道:“你偶尔有一两次外遇,我并不吃醋。”景浩说:“那证明你不十分爱我了。”
她摇头:“爱情与情欲不是一回事,因为我相信你的爱情永远是属于我的。”
景浩痛苦道:“可是没有爱情的情欲,并不使人幸福。”他眼前浮现出蔡青的面影。
或是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的观点没法一致,又或许觉得他是绕着弯儿给自己以劝诫,她把话题拉开了。她告诉他,跑马场的名马有银象、巨狐、狼星、人翼、神杰、城垣。或许一开始就骑的是那匹银象的缘故,她最喜欢的依然是那匹银象。银象也对她最有感情,每次她去了,它总要打个响鼻。
聂枫说她这阵子跑马,可以锻炼身体,保持她的青春活力。她十分害怕显老。
他说,尽管她比他大三岁,但不说出来就谁也看不出来。“你黑,所以本来就比我显老,这可不是我把你累的。”他说,自从那次从警察局出来,他就觉得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她说:“如果我多挣些钱,你就不会这么累了。”又跟他说,必须立即去找个保姆。她想到马戏团去干一段时间。邹荣棠与本市最大的星星马戏团老板很熟。这个马戏团到日本和东南亚表演是常事。所以薪水很高。
景浩叹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钱字,我没本事,累你在外头受苦。”
聂枫说:“我是既要挣钱又要玩的,哪里吃了什么苦呢!不过练骑头一个星期,倒是摔了不少跤的。”
景浩告诉她,今年秋季,北平将举行第三届全国美展。这种画展是使人成名的重要机会,前两届推出了五六个新人。艺大的美术名流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拿出力作人选。一旦在全国美展打开了局面,然后就到东南亚以及日本巡展,那时的画就可以待价而沽了。
这种话景浩原本想等目的达到以后再跟她说,然而受她情绪的感染,他就忍不住都说了。景浩说:“等我的画能卖好价钱以后,就带你还有阿芒周游全国,北到大兴安岭,南到海角天涯!”聂枫说:“何不拿出点气魄来周游世界呢!”景浩兴奋道:“对,周游世界,先是画周游,然后是人周游!”聂枫差人给景浩请来一个保姆,晚上仍然难得在小家里住,跑马场仍然是她常去的地方,与星星马戏团也有了联系。马戏团的郑老板起始听邹荣棠介绍说聂枫结婚生了孩子,连连摇头。及至见了她利索稳健的马上动作,不由赞道:“胆大心细,确实可以尝试一下呢。”郑老板叫她每周来两次,跟其他演员一道练习。景浩日夜在家攻画,因有了保姆,他几乎是杜门不出。这保姆耳朵背,又不大会做事,家里有了她越发显得乱了。奶糕粉她也调不好,非冷即烫,非稠即稀。阿芒不认她,哭着要爸爸抱,哭得景浩心烦意乱,脾气也坏了,吼着让保姆把她抱出去。
那日,天平来见他,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瘦削似鬼,面孔蜡黄,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天平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
“老毛病,胸口疼,一累就要犯。”
景浩告诉他,因是准备参展的画,他准备用一种酝廉巳久的风格统一表现,但又需见出参差变化。只有谈到自己画时,他深眍的双目里才如火灼一般,熠熠闪亮。他说他这一次画得很慢,但都是精品。
天平想看一看,他狡狯地说,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他会一股脑全亮出来。
天平扫一眼屋里说:“你这个屋若聂枫不在就永远是乱的。”景浩说:“她不在也好,她不在就只陷进来我一个人。家务事是个无底洞,有多少人就会陷进多少人去的。”
天平说:“你实在是太宽容她了。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我找妻子就决不会找这样的,她固然聪明、热情,但有时又是那样冷漠自私,甚至愚蠢。”
景浩毫不气恼地说:“每一个人的选择点都不会是一样的,我只选择我最需要的那一点。”
天平叫他注意营养,让保姆多买点好菜回来。景浩说,兴许是作画兴奋的缘故,吃什么菜都没胃口。
天平于是出门,给朋友买了几大听炼乳回来。景浩苦笑道:“这个我也不想吃。”
看着朋友的病容,天平心里撩过一道不祥的预感。他决定去找聂枫。
他在马戏团的训练场地找到聂枫,马猴狗猫熊,各种动物的演姿很是逗人。
他看到聂枫的那刻,她一个姿势不稳,从马背上重重摔落下来,汗水淋漓地独自拐到一旁小憩。天平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原来也能吃苦!
他忽然觉得无话可说,正要避开时,却被聂枫看见了。她挖苦道:“探子辛苦了!”
天平扭头走了,心中愤愤,却无处发泄,出门以后,朝一块断砖猛踢一脚。
天平出差购纸,20多天以后才回来。一下车,就见张倩红着眼圈在人流中找他。
张倩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景浩患重肝炎,医药罔效,在日无多了。
天平如当头一棒问:“有这么严重?”
两人租车赶到同仁医院,只见景浩已陷人了昏迷。聂枫坐在他身边,满脸凄惶,不停地给他揩汗。
天平扑到朋友床前,连唤了几声,景浩的眼皮眨眨又闭上了。天平握着他如柴的手臂悲道:“你太累了呀!你早该上医院来看的呀!”
景浩弥留之际,艺大内外的美术名流都来医院看他,病房里站得满满的。望着昏迷中的景浩,鬓生白发的蔡先生泪流满面,景浩,景浩,众人轻声喊着他的名字,盼他醒来,昏迷中的景浩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呓语喃喃……
床边的聂枫凑到他耳边轻唤:“景浩,景浩,你醒醒,先生们都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景浩不动了,果然睁开了双眼,他那呆滞的目光已然辨识不清眼前的人了,抽搐的嘴角欲笑却艰难。
他忽然看见聂枫,淡淡的笑漾开了,断续说了一句:“我的……都来自你……”
这句话,惟有聂枫,天平和张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他的眼睛再次阖上以后,聂执恸哭欲绝。天平扶着同样哀恸的张倩走出病房,后院里,满树白色的夹竹桃,素洁如云。两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以后,不知不觉间已经依偎在一起。久久地,天平说:“景浩是把自己的爱之激情投射在聂枫身上了,他之所爱,其实未必真的可爱。”
张倩缓缓摇头:“如果一个人能使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燃烧起这份激情,并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不也是很可贵的吗。”
听了这话,天平有所憬悟,叹道:“人世间惟有情感’二字最难参透,尽管我与景浩多年来情同手足……”景浩的追悼会场,同时又办成了他的遗墨展览。会场正中两侧一幅长达一百六十二字的挽联是聂枫所撰,先生们读了都惊道:“未曾料到景浩的遗孀有这等文采。”
景浩的遗墨张挂在会场两侧。刘海粟、张大千、张子善等艺术大师一一细览。张大千先生仰天长叹:“中西两画,均斐然可观,天假以年,必成巨手!天何不仁,竟忍心折我中华一株奇葩!”
刘海粟先生在一幅气势磅礴的《黄山云海》图前黯然良久,和泪在留言簿上写下一句:“一颗尚未充分燃烧的巨星陨落了!”
蔡先生一把年纪,居然哭成一个泪人:“回来呀,景浩!回来呀,景浩!”那喑哑的呼唤让人听了,撕心裂肺。
安葬了景浩以后,聂枫一如既往地奔马戏团和跑马场,只是较先前沉默了许多。
六月底的赛马,“独占”的马票的价格和得彩额都较以往大幅度地提高了。
聂枫找环亚公司边涛、马戏团郑老板等借了几千块钱,挑了三匹马一一银象、巨狐和狼星,将其独占的票号几乎买断。
这样做是大胆而危险的,只有这其中的马跑了第一,才能得彩。聂枫这次是下了狠心了。
邹荣棠帮她斟酌再三,建议她将狼星换作人翼,因为人翼的势头日渐看长。比赛的结果大出预料,聂枫所选中的三匹马全都落榜,一匹冷门马“波斯珠”跑了第一。聂枫一夜之间债台高筑。
马戏团的郑老板提出:她若是愿做他的姨太太,他可以免去她的债务并帮她还债。这时候的郑老板,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聂枫一愣之后,甩了郑老板一个耳光,掉头走了。第三天,天平和张倩发现聂楓在家里上吊了,小阿芒饿得奄奄一息。
聂枫的丧事冷冷清清。她母亲重病,父亲外出了,安葬始终,只有天平、张倩和一个半聋的保姆。
在荒草萋萋的郊外山头,面对殷红如血的残阳,张倩说:“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遗忘却本该让人好好写上一笔的女人!”天平和张倩,收养了阿芒。
艺大的美术名家,原拟将景浩的遗作郑重推到北平参加全国美展。他们的企望很快被击得粉碎:1937年“七七”事变,一切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