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秘书,陈秘书。淑英连唤两声,无人作答。她出门来到房廊,趴在石栏杆朝院子四下看去。通常地,午睡以后,若没事,陈秘书会在院子里打两路太平剑。
四顾无人。惟有男佣吴金趁连日暴雨之后,这两日放晴,在树阴下劈柴。此时柴蔸已经大致劈完,只有两三棵老树的精灵,不甘屈服地蜷卧在那棵枝叶纷披的银杏树的虬根上。阳光透过繁密的枝杈射进来,到处湿气妖娆。吴金说,天若晴久了,柴蔸干过了劲,会更加难劈。几天下来,石墙边已经堆起一人多高的劈柴,拥满了向阳的一面墙。即使这栋小别墅里的三只壁炉一起烧,再加上日夜不熄火的厨房,也足以烧过一个寒冬。
吴金知道太太怕冷怕湿,偏偏却喜欢住在寒气和湿度都比较大的凤凰山。吴金只要马不停蹄地准备柴草,太太就会生活得怡然自得。
但是这些日子,欧阳太太总是有点慌慌乱乱的样子,要照去年,看见还在五六月天,他就准备了这么多劈柴,而且整整齐齐码在墙边,她不知道会有多么喜欢,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一遍又一遍地赞叹。她甚至会在他劈柴的时候,撑一把深蓝色的太阳伞下楼,在他身后有滋有味地欣赏着。
每每地,吴金,这时候就劈得格外卖力,斧劈声响得很有节奏。他光着的脊背热汗流淌,汗水起初像无数只小虫在胳膊上,在脊背上爬,很快就会聚成小河,在他的前胸后背渗下去。直到把他的一条阔大的黑布短裤湿透。湿得他不好意思在太太面前直起身子。
太太在他身后,他就很难觉察她是在欣赏很快堆起的劈柴,还是欣赏他劈柴的膂力与动作。总之,他知道,这时候太太很欢乐,他也很欢乐。
陈秘书呢?午睡残意尚存脸上的欧阳淑英站到他面前,伞没撑,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对他身子两边的正袅袅发散生木香气的柴堆无动于衷。
好像,中午饭以后不久就走了。吴金说。是不是乘轿子下山了。好像是。吴金不髙兴地弯下身去搂柴。待得回屋碰到女佣李婶,才知道,陈秘书接到柯先生的电话,下山了。搭的是尹画家的便车。临走前,到淑英卧室门前看过,没有惊动她。
尽管如此,淑英心里仍然恹恹的,她把吴金叫到楼下,让他到101号尹画家去问一问,尹画家是什么时候下山的,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会,吴金就问话回来,说他家佣人说,尹先生中午饭以后就下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淑英问,他家平平在家吗?吴金勾着头一想,说,没看见,要不,我再去问。不用了。淑英转身进门。吴金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迟迟离开。他在揣度太太今日为何不高兴。
平平是尹画家二房生的女儿,杭州国立美专毕业,画得一手好油画,英语也说得叽叽咕咕的。年初来了几个英国人,是尹先生留欧时的同学或相识。平平就用英语和他们说得好开心。平平的笑声,不时飞出来,拐了两个弯,传到这边105号别墅都听得见。
陈秘书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被平平脆脆的笑声吸引了,那的确是好撩人的宛如雏莺嫩凤的啼啭啊。淑英想象得到当时在101号的那几对蓝眼珠子,会对眼前这个含苞待绽的女儿家,流露出怎样的渴望的神情,因为,她面前的陈秘书都显然有些神不守舍了。
平平后来就老打电话来,约陈秘书去给她照相。在山路弯弯的石阶上,在绿阴蔽日的柳杉林,他们盘桓若久。尽管陈秘书回来以后,神态自然,淑英还是能从他背后的拈挂物中,嗅出一对青年男女燥热不安之后的气息。
有时候,淑英就主动异常地让陈秘书及时与她进入境界。陈秘书依然刚健得若无其事。她在他高耸的臀上抚摸着,狠掐着,发泄着自己阴郁的愤懑。他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完事,依然不发一声。你真是一尊佛呀。她说。
她起身的时候,依然无法断定他是不是清白得如同他简略的表白。她知道是平平更主动一些,她曾经不止一次跟尹先生说过,应该让平平及早出去工作,而不是关在山上与别墅里。
尹先生总是一笑说,世面乱得很,没有合适的事情,甘愿让她坐在家里。
淑英心里说,满园春色关不住。在家里就未必世面不乱的。她后来低头一想,才觉悟尹先生是在弥补内疚之心,二房所出的女儿,一直远离了他,灵秀之气,又是独钟于这个女儿的,于是不管怎样的娇宠,他都可以找到顺理的托词。
她只是不解,受过很好教育的平平,怎么会喜欢文化不高的陈秘书呢?说白了,他这个秘书就是职掌柯先生的生活之琐事,外兼保镖之责罢了。她到101号去看过平平的画室,那是充满了艺术品质的。若说,平平独居的无聊,其实也是说不通的,她的中学同学与新交,时常地来到凤凰山,个个都逸志豪情,有几多的才华!那么,她只能猜测平平是个性情很游动的女孩了,再大些,她就会视陈早而不顾的。这样想,她就宽心不少。先生来电话,说是今晚回不来了。
淑英说,厚凡,你好像感冒了。我听出来了。柯厚凡在电话那头道,大概是风呛了嗓子。祛痰喉症丸带了吗,你要含两颗,四个钟点一次,你要记得。柯先生说,记得……陈早回来没有?还没有,淑英略一犹豫,问,他是几点返回的?应该回来了,他是搭俞师傅的车回来的。要么去买菜了。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直到晚饭前,俞司机的车才回来,陈秘书跳下车来,唤吴金过来,跟他一起将莱筐抬上去。
李婶过来拾掇零碎,抱怨又忘了买甜酱了。柯先生喜欢吃酱爆肉片,他的女儿乔乔也喜欢吃。明日礼拜,乔乔通常要从学校回来的。
淑英用瓢帮俞司机浇了几瓢水在车上,就问,怎么买这么久的菜?
菜买得不久,陈秘书要去看一个熟人。哪个?
俞司机边擦车边说,我也不知道,我买菜的时候,他就去了。我买了菜,到光泰剧院边等他,好久,他才出来。淑英一愣道,他是从光泰剧院出来的吗?俞司机抬头,见她眼神不对,这就收了口道,这就不晓得了,要问他的。
吃晚饭的时候,陈秘书格外沉寂,淑英夹了一块肉排在他碗里,他也没说个谢字。淑英心里就明白几分了。他是这样的人,只要心里有事,就掩饰不起来。
吃完饭,淑英拿起藤几上的一份《生活报》道,今晚,光泰剧院演的是《白蛇传》,我们一起去看看。
陈早眼睛一亮,却说,太太不是上月才看过的吗?淑英说,再看看不妨。又意味深长道,要不要叫上平平?陈早迟疑道,我看就算了吧。好像她家晚上有客人。
于是叫司机备车。
路上下了一拨急雨,雨没下透,石子路面散发出燠热的气息。司机说,这个天演戏的和看戏的,都受罪。淑英说,还没出黄梅天,这你就叫热了。到剧院门口,却见彩墨淋漓的广告是《西厢记》。淑英说,《生活报》的编辑真该打板子了!边上就有一个老者说,不关《生活报》的事,因为今年雨讯又早又多,江边都聚满了上游下来逃荒的人,上面就不准演水戏《白蛇传》了,临时改了《西厢记》。
《西厢记》也好,淑英当即就往里头去。她是个戏迷,任何新戏不看个三五遍不煞瘾;至于老戏,那是数也数不过来的,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陈秘书随后买了两张票跟进去。俞司机对京剧素无兴趣,自从那次看《玉堂春》,在剧院居然睡得鼾声四起,淑英就再不让他进场子了,也乐得他在车子里趙起脚来,睡得死猪一般。
剧场里只坐了半场人。大幕依然准时开启。崔莺莺一身嫩绿罗裳,头上扎的一块绛紫帕巾,钗头十分简单。淑英蹙眉道,怎么这样的行头?听了两段以后,轻声道,味道倒还正。
陈秘书道,布景也简单,听讲,她们的住地连淹了两次,损失了不少行头。
再损失,也不能这么马虎的。淑英说。(崔唱西皮原板)凄凉萧寺春将晚,罗袂轻飘月影寒。红儿扶我芳径转,宝香三瓣祝平安。一炷香,愿亡故的爹爹早升天界。二炷香,愿老母康宁永无灾。三炷香一一(红娘唱)三炷香愿姐夫与姐姐天生一对,人物又风流,性情又和蔼,他……他是个盖世的英才。(崔白〕啐!(唱散板)焚罢了宝香深深拜,女儿家心热口难开。兰闺虚度十八载,幸负团栾玉境台。
渐渐听入境界,陈早就瞥见淑英的眼角泪珠闪闪。他想,太太真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既惬意,又麻烦。他今日的目光四下里望去的时候多,崔莺莺的演唱却依然声声入耳。
演过中场,淑英忽问,这个崔莺莺,就是《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吧?
陈秘书的目光虚过去,呃了一声。是剑香?是。
看不出来,一个黄毛丫头,佩了行头,就真有了身份似的。淑英啧啧道。
(崔唱南梆子)听红娘,一声请,梦儿惊觉,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你道我俊脸儿吹弹得破,知道他读书人福命如何?
后排响动,她俩回头看时,但见本市的一些达官贵人陆续才进来,其中就有拄着拐杖的议长柯厚凡!陈秘书不由站了起来。柯议长过来时,看见了她俩,点点头。头上悬着的几排风帘子起劲地掀动起来。那是两边的扇风工来回拉动的结果。
剧团的领班出来了,带头鼓掌,于是有了一片与潮湿的空气一样湿润的掌声。
官员们就在前排坐下。
柯议长也看到她俩了,不时往这边瞟。陈秘书几欲站起来,淑英制止道,别理他。
他好像有什么事,大概是叫我过去。
淑英回头的时候,看见柯先生翘起右手手指,给她一个兰花式的飞吻。淑英笑了,这才说,是叫你呢,过去吧。
身材颀长的陈秘书弯腰过去,在对面墙上留下一个移动的影子。在淑英眼里,这个影子倒是朝台上去的,几乎,就要撞着饰莺鸾饰得风情万种的剑香了。这个皖南姑娘,淑英曾在一次戏后跟她聊过几句。虽然不脱徽帮的话音,却是一口莺啼凤鸣的好嗓子,人又懂礼,一口一个姨的,叫得怪甜。一副眸子里,露出几分生怯,越发惹人疼怜了。
淑英后来就把她以及她那拉京胡的老爹请到凤凰山105号去清唱了一场。陈秘书大概就是那一次送她父女下山,把她给勾上了。
淑英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女孩子会对陈早构成足够的吸引力。平日看她那对眼睛,就可以肯定她还嫩着呢。像尹家姑娘,比她大多了,一对胸脯子,发育得藏兔似的,还常倚在父亲的肘弯里撒娇。但见她在剧场里,在戏文中,又熟得好像经过多少事似的,由不得男人会被她恋住。
墙上的影子移过来,陈秘书托过来一个纸卷,里头是桂花瓜子,还有一小袋西洋话梅。
桂花瓜子,她爱吃,她先生也爱吃。常常一嗑一桌壳,两人竞赛儿似的。静静的夜里,只听得此起彼伏的脆响,像煞老鼠肆无忌惮地啃啮。
陈秘书没有吃零食的嗜好,尤其不沾瓜子,他说那很麻烦,吃了老半天,也不抵一口饭。
这怎么好同饭比呀!饭桶。淑英这样一说,自己也觉得其乐无比,就情不自禁仰面大笑。剑香长高了。她说。好像是。他说。好像?
他就低下头来,不吭声。女大十八变,她的确是变好看了。淑英说。终场,一个班头模样的人走到台前深深一揖,说,鉴于目前水灾严重,本市黎民百姓火热水深,本场演出收人全部捐献给灾民。
台下有了一片掌声,也有几声嘘响。
柯议长与一班官员,上台去献花。
淑英与陈秘书出门以后,但见地上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雨,头上依然雷声隐隐。
俞司机已经适时把吉普开了过来,那一阵,不知他躲哪乘凉去了。
柯议长一拐一拐地出来。他说,为赈灾,今晚还有活动。陈秘书陪我留下吧。
淑英道,水灾之后,必有抢匪。市里每天都要枪毙人。这么夜了,你倒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柯议长二话没说,摘下挎包,抽出一把德国橹子递给陈早。陈秘书犹豫了片刻说,我送太太上山以后,再来护你。
江堤上望过去,一片汪洋,白雾掩映下,浊浪滔滔。柯议长胸前吊着一副单筒望远镜。这是他的老同学画家尹寿生送给他的。尹寿生告诉他,这是他从欧洲返国的船上,用美元向一个白俄买的。
柯议长问,多少钱?
不低,当然,还不及我一张画的价。
柯议长感慨,我年少的时候,诗,书,画都不错的,如今,是误入歧途了。
尹寿生说,当官不发财的,同学里头,怕也不多。议长说,那也要看当多大的官,什么官!尹寿生说,本市议长这个位置也是很不错的。说到底,看什么人来当。
柯议长就不服气了,说,未必我就当得不如别人。脸倏然就红了。
尹一笑道,你当什么官,都是受累不进账的。
早晨的江边,寒气沁人。堤内,灾民所居如蚁附膻一般的窝棚,密集地簇拥在起伏的路道旁。
有两只一人多高的油桶改装的粥桶搬上来了。那些最破烂的窝棚里就奔涌出一些孩子和大人。瓷碗叮当作响。
也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帐篷扎在最高处。这里头有家处低凹被淹的大户人家,昨晚演出的戏班子,一部分也在其中,布景挡在篷子四边,风吹过,砰然欲匍。
太阳出来以后,雾气狼奔豕突。江里边有两只舢板摇来晃去,不知在打捞什么。江里旋转着漂下去的是树枝,家具,死猪崽,死鸡;也时或可见小孩及老人的尸体,脸朝下,死得很不真实地旋转着漂下去。
柯议长神情肃穆地在江堤上站了很久。站得一旁的陈秘书都有些吃不消了。
昨晚,送太太上山以后,淑英絮絮地跟他谈讲了很久,讲戏,讲夜宵,讲柯先生,讲剑香。
很久,她似乎只要他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直讲到两眸灿灿发亮,精神振奋。
他知道她这是进入境界的前兆。她身体的兴奋往往需要情绪的兴奋做底子,她情绪的兴奋是通过她决堤之流般的絮絮叨叨做铺垫的。
他恰到好处地去给她解领扣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吴金催促道,先生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是问他们可曾到家,第二次问陈秘书什么时候下山。
淑英的脸色灼热得发红,他的手停下来了。她就让他的凉手在她的脸上焐了片刻。
她起身给柯先生找了一件风衣。叮嘱他,提醒先生按时服咳嗽药,再,不要在江边,呆得太久,早回。回来的时候,到老济昌药栈带二两川贝来。
陈早照例走到门边,回头一声,我就走了。她的脸上依然红扑扑的。
陈秘书奇怪,这么劲道的江风,先生居然挺立这么久,没有咳嗽。
粥桶架在石头上,火生起来了。湿油毡燃得噼啪响。四周就拥满了人,即刻被拿竹棍的驱赶成逶迤两条蛇线。一个小孩的瓷缸掉在地上,不知被谁正好踹了一脚,瓷缸扑落落翻滚下去,直落到坡下的臭水坑前,这小孩穿着蔽膝的一件破大褂,一愣怔,就匍地往坡下滚,一直滚到臭水沟里,反过手来,拾起瓷缸。水湿淋淋一步一步爬上来。
小孩却再也走不进自己的队伍,队伍一个贴着一个,甚至如火车头的巨轮,双臂搂着双臂,嘴里还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小孩朝里冲了几次,都是徒然,头上被敲了几个爆栗子。他望着长长的蛇线,失望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朝队伍吐口水。结果他遭到拳击,嘴角蜿蜓流血。
柯议长过来了,他双眉一蹙,用拐杖朝队伍一指。似乎谁也没把这个貌不惊人的官员放在眼里。
陈秘书过来了,他高大的身躯是一种威慑,只要朝前一站,人群就骚动了,更不用说,他这时候的右手还拔出了德国橹子!有人惊叫:枪!
人群即刻溃疡出一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