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强觉得不对劲,他发现李支书变了,跟前些日子带着媳妇出去治病时不一样了。李广田过去为人直爽,有啥说啥,不弯着绕着的,旁人与他处事,倒也痛快。但自打带着媳妇出去治一回病,他就爱皱个眉头,遇事轻易不开口,尤其是跟赵国强,更是没话。赵国强开始还问你有啥心事吗?李广田摇摇头不吭声。后来赵国强想人家很可能有啥个人的事不愿跟咱说,索性也就不问了。
这时候黄小凤就带着工作队进村了。这是黄小凤主动要求来的。说是工作队,其实连黄小凤总共才三个人,老马是县水利局的干部,五十好几了,股长都没混上,小侯是个女孩子,中专刚毕业,学医,分到乡卫生院当大夫。他们三个人,正好是地区、县、乡三部分人组成。黄小凤自然是队长。进村后,就住进村委会,黄小凤和小侯住里屋,老马在外屋搭个床。赵国强对此很不赞成,他想,你黄小凤的婆家毕竟在这村,家里房子又有得是。放着自家不住住这里,知道的说你黄小凤要表现自己的公私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家人多没情义,硬让儿媳妇在外面受苦。再说,也影响工作,村里开个会啥的多不方便。
为此,赵国强让桂芝来找黄小凤,说回家去住吧。黄小凤说我们似(是)来工作的,似(是)要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回家里就不合适了。把桂芝给说回去了。后来,德顺老伴又来一趟,也没说动。这边没动,工作队简报却出来了,说黄小凤不到亲属家吃住,深受群众欢迎。老马把简报偷着给赵国强看,说你嫂子这是要出风头,天天吃派饭,一滴酒也不让沾,这么着我可要跑了。赵国强说你可别走,你要想喝上我那去,不管咋说,你得帮我嫂子把这场戏唱下来,我们全家宁愿当陪衬啦,只要她好就中呀。
黄小凤风风火火开展工作,先要开一个群众大会。为此,她先要开党员会,干部会,骨干会,然后才能把大会开起来。她让李广田和赵国强去通知,李广田说:“既然上面讲,要在各级党组织领导下开展这个活动,这么办吧,我配合黄队长抓这事,国强你接着把大坝和稻田的善后工作做完吧。”
黄小凤说:“对,这个分工挺好。”
老马说:“李支书爱人有病,是不是让赵国强也参加……”
李广田说:“我爱人再有病,我也不能放弃工作呀。”
小侯根本不明白内情,认真地说:“李支书你爱人的病还得抓紧治呀,停不得药……”
李广田说:“没问题。”
赵国强还说啥,他只能服从了。不过,他也真不想整天跟着开这个会那个会,他还有不少事呢。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稻田的损失由谁来承担这个难题。那天,孙万友坐拖拉机到乡里搅会场,说桂芝让人家给打了,就是那件事。当时,赵国强到家一看,满屋满院全是黑泥和烂稻秧,连锅里炕上都是,桂芝在炕梢躺着光哼哼不说话。赵国强一看急了,问这是咋啦,弄成这个样子。娘过来说可别提啦,那些人都跟疯了似的,非让你赔修坝造田还有在稻田里搭那些工和料的损失。赵国强不相信,说发水那么多日子,也没见谁找这事,咋我出去这么一会儿,就立马闹腾起来。赵德顺过来说多亏了李支书回来,要不然,还收不了场呢。
赵国强这才知道李支书回来了。他当时立刻就去看李广田,倒不是为这事去看,人家出去带老婆治病,回来了咋也得去问候问候。见了面李广田很热情,说我没在家这一阵子你受累了,赵国强说受累不怕,就怕没干好工作,这不,人家把稻秧都甩我家去了,还多亏了您。李广田说吃一堑长一智吧,太大的工程,一定得好好的反复琢磨,才能下手干。赵国强心里奇怪,怎么也不问问咋回事,就总结起教训来了,这不等于说自己把事给干差了吗。但考虑到支书大老远刚回来,还是别跟人家较啥真,他也就没说啥拉倒了。后来是爹挺神秘地把他叫过去,告诉他你得加小心,防着点旁人给你下绊子。赵国强说不可能吧。爹就把他在大块地里听的那些话告诉了他,并说千真万确。赵国强对此还是半信半疑,因为当初自己从金矿回来,李支书是非常支持的,他要是反对,那会儿干啥还费那劲。虽说赵国强觉出李广田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也没咋大往心里去。赵国强是善心人,他没有多往别处想,赶紧到大坝去张罗,看看咋补救。
李广田与黄小凤不是很熟。黄小凤逢年过节到三将来,见过李广田,知道他是支书,但没太深的印象。毕竟黄小凤和赵国强是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李广田不得不防。他知道工作组有整顿基层组织的任务,别稀里糊涂让他们给自己整下去,因此,李广田下了狠心,搞这个社教,尽量不让赵国强和黄小凤多接触,哪怕自己老婆病情加重,也不能离开三将。
村里已经有些年没有派饭了,上面来人,一般都在村干部家吃,后来去饭馆吃。现在为工作组派饭,从村东轮,一家一天。于是,三将村出了一道风景线,黄小凤带着一老一小,每天三次在村里走,走到派饭的人家,先喊看狗,然后进去,有说有笑,村民们感到挺新鲜。
李广田对此不怎么对心思。他有点不大愿意村民和工作组接触太多。若是像往常那样,领导坐车来,来多少他也不心慌,反正你是走马观花,主要是听干部介绍。至于你给准备的烟啦茶啦水果啦,人家根本都不动。说是工作很忙。连杯水都没喝就奔下一个地方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人家那是怕咱的杯子壶呀不干净,再细看看,恐怕连咱的水都怕不合格,要不秘书咋都不辞辛苦给领导端着带盖的大茶杯,渴了就唱自己带的水呢。要那么说,人家领导上村里来干啥?李广田看出门道,他觉得人家除了要保持深入实际的作风,主要是为了录像,做给旁人看。你瞅呀,领导未曾下车,扛机器的打灯的照相的先呼啦一下下来一大帮,从领导一下车就开始录呀照呀,众星捧月一般。
可像黄小凤这样的工作队就不一样了,他(她)们真到老百姓家里去,炕上一坐,就准得说点啥,说啥?聊村里的事呗,这年头老百姓肚子里有油了,底气足了,地在手里攥着,树在地里长着,哥们弟兄里还有有钱的,在外面认识有权的,都牛气着呢!要不然,他咋就敢把稻秧扔赵国强家一屋一炕呢。搁早些年试试,吓死他他也不敢,还想要工分吗?还想盖房娶媳妇吗?还想生孩子过满月吗?一个大红戳子,全封杀了你!到屁眼门子的屎全都让你给缩回去。当然,那时的干部也有点霸道,但好歹能把人镇唬住。现在完啦,上头特别讲农村什么法治、民主,一下子把干部都给治了。
李广田想,准是中央的大领导有明白的,知道下面爱弄虚做假蒙骗他。村骗乡,乡骗县,一骗骗到国务院。人家明白,人家不上当了,人家派工作队来,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就把你们给治了。老百姓说话不客气,说给你揭了底就揭了底,就是这么个招子,你不服不行!
李广田以看看派饭做得咋样,时不时地跟着黄小凤他们去村民家。老马爱喝酒,一到饭桌上就馋,黄小凤又坚持不上酒,老马的饭就吃得索然无味。村民呢,炒俩菜,老爷们陪着,上来就吃饭,有两碗就吃饱了,快时也不过十来多分钟。这时,李广田往往坐在一旁抽烟,说些用不着的话。黄小凤开始还不明白是咋回事,还感谢李支书陪着,直说你忙你的去吧。后来老马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是在监视呢,村民都不敢和咱说话,黄小凤才明白过来。有一天,黄小凤对李广田说:“你不要陪我们吃派饭啦,长了不好。”
李广田问:“有啥不好?我也不吃。”
黄小凤说:“反正是不好,咱们干工作在一块,吃饭就别在一块了。”
李广田不说啥,再派饭时,人家问做啥好呢。李广田说城里人爱吃新粮食,特爱吃棒渣儿粥。那家人就给熬粥。那粥头一顿吃得是挺香,黄小凤和小侯说这粥好,爱吃,这家人就美滋滋跟下家说,又传下去,结果,黄小凤他们连着吃了十来天棒渣粥,喝得老马请假回城里,小侯胃疼起不了床,也回卫生院了。于是,吃饭的三人小组,变成黄小凤光杆司令一个人了。
赵国强有些看不过去,把大坝和稻田的事处理处理,他去找黄小凤,他想跟嫂子说说,这次社教既然跟原先的社教不一样,你就犯不上搞得那么紧张,尤其是吃派饭,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老百姓都精米白面地吃,你干啥吃棒渣粥,再这么弄下去,人家还以为你爱吃忆苦饭,给你蒸糠饽饽啦……
村委会门前蹲着几位老人,赵国强一看,全是党员,他心里就明白,这是要开党员会。”他有些纳闷,心里说开党员会咋不通知我呢。这么想着,他就走过去,就有人问他道:“我说国强呀,工作队剩一个人啦,还开啥会呀?”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我在南河套干活呢。”
又有人问:“这次社教,搞到啥程度呀?”
赵国强一愣:“咋着,还怕走过场?”
那人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说每一次搞,都说准能搞成啥样,结果呢,说的和做的总差着一骨节,让我们脸面上怪不好看。”
赵国强问:“你们脸面上咋不好看?”
几个老党员争着说:“这不是回回把我们摆在头里,让我们表决心,把大话说了,达不到,可不就把我们这帮老头子装进去了……”
赵国强头皮有点发麻,皱着眉头说:“可,可你们是党员呀!”
人家立刻说:“党员更得实事求是,都九十年代了,我们说啥也不说假话了。”
赵国强心里说坏了事啦,这些历次搞运动的老积极分子,这是咋啦?不想配合啦?这不把嫂子坑了吗!
他赶紧进屋,见黄小凤把里外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土都没有,桌上还摆了茶杯,放上茶叶,等着沏呢。黄小凤一见赵国强,很高兴地说:“今天开党员动员大会,来了几位老同志,还不肯进来,非在外面蹲着,你帮我招呼一下。”
赵国强摆摆手:“别忙。”
黄小凤问:“开会,不进来干啥?”
赵国强说:“我听他们发牢骚,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黄小凤说:“没关系,有点牢骚也没关系。”
赵国强说:“你别小看这七个党员八个牙……”
黄小凤问:“你说啥?你说啥?”
赵国强解释,说有那么一个村,好多年没发展新党员了,党员年龄老化,召集一次会,来了七个老党员,合起来只有八颗牙。这里肯定有人给加工了,但村里年轻党员少,却是个事实,所以,这话就被传开来。赵国强说:“年轻的少,又不会说套话,以前一直靠这些老同志,他们要是不配合,你的工作就难做了。”
黄小凤不赞成:“反自由化,反和平演变,他们怎么会不支持?我不这么认为。”
赵国强心凉半截,暗道走着瞧吧,他就坐在屋里不吭声了。黄小凤是个要强的人,见此情景,也就不搭理赵国强,干脆自己出去招呼。等她一出去,才发现真出了麻烦,那些老爷子不肯往屋里挪动,还问这次活动,说到底你是要搞啥,达到啥目的。黄小凤说这很明确,是要达到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目的,使大家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防止和平演变和精神污染……
有人问:“那都是文件上的话,你说点具体的,总不能喊一通口号就拉倒吧。”
黄小凤一下子卡壳了,想想说:“这难道还不具体吗?还要咋具体?”
有人说:“见过种地吗?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还能砍养麦,你这一期半年,没几天,到底想于点啥,我们心里想有个底。”
黄小凤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心里已慌得不行。原以为村里的工作好开展,你说啥众人跟着说啥,没想到平时挺不起眼的这些老爷子,竟然能问出这些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这次下来之前,上级也只是讲加强思想教育这类大话,当时听着觉得好像有不少内容,怎么叫他们一问,给问空了呢,看来,老百姓需要的是比这些大道理更实在的东西……
李广田来了,才把这叫黄小凤尴尬的场面给打破了。李广田说你们较个啥真儿呀,上面让咋搞就咋搞,问那么详细干啥,是工作队干还是你们干。
他这么一嚷嚷,还就把那些老爷子们给镇唬住,都不吭声了。但黄小凤心里不是滋味儿,暗道做群众思想工作,咋面对面讲道理不管用,反倒是训斥起作用,过去不是这样呀。
党员动员会总算开上了,黄小凤把现成的宣讲提纲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两行,她心里突突发慌,眼睛都有点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她知道自己的低血糖要犯了。她有这毛病,平时身边总备着点吃的东西,甭管是两块饼干还是一块糖,赶紧嚼巴嚼巴咽下去,就管事。眼下,这些吃的东西她也备着,可这一屋人,没法吃。再有就是这几天棒渣粥喝得太多啦,喝得人浑身发软,要是吃点油水大的饭菜,也不至于一个劲犯低血糖。
好不容易念完了,黄小凤的汗都流下来。李广田说这天真闷热,八成又要来雨吧。众人说可别下了,龙王爷要是再勤快,就把老百姓坑啦……
大家就这么瞎戗戗,谁也不正儿巴经发言。黄小凤擦把汗对李广田说:“大家讨论讨论,你先发个言。”
李广田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说:“这个社教嘛,很好,防止和平演变,可是大事。要不然,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难受。”
屋里一下静了,都不吭声,猛抽烟。李广田看着赵国强:“你来几句。”
赵国强摇摇头:“来不了。”
黄小凤说:“干部要带头。”
赵国强不情愿地说:“要我发言,我想问问,中不?”
黄小凤说:“那有啥不中的,我答不了,还可以大家讨论嘛。”
赵国强说:“那好,我想问问,这个二遍苦,二茬罪,假如不小心给闹出来了,是可怕。问题是,是谁在那享福,是谁让咱受罪。”
李广田笑道:“你刚才没好好听,是帝国主义预言家呗。”
一老党员问:“人家能到咱庄来收租子?”
又有人问:“总得有二地主才能成吧,就好像过去的庄头。”
李广田自言自语:“要是那么着,咱村里会是谁呢?头一户,大概就是钱满天了,哈哈哈……”
看似开玩笑,但让赵国强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旦真把目标对准钱满天,会是个啥结果,可想而知呀,村里准得乱了套不可。
幸好黄小凤还算冷静,没顺着李广田的话往下说,但她对赵国强也不满意,你提的这叫啥问题,这不是给添乱吗。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不要追究谁在那享福,谁让咱受罪。文革结束这么多年了,阶级斗争也不再提了,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搞得人人自危。我们说的防止和平演变,目的就是让大家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
赵国强也犯了倔劲:“问题是哪些东西才不是社会主义,哪些才是?”
黄小凤说:“公有制,按劳分配,这些原则总不会变吧。”
李广田说:“黄队长说得对,像钱满天他们根本不劳动,全靠雇工,钱挣得又那么多,那就是不劳而获……”
赵国强说:“不对吧,要是那么着,全国那些个体企业、商业,都有问题啦?”
李广田说:“我看就是有点问题,共产党带领人民大众闹革命,不就是要破私有制,建立公有制吗?这个原则都扔了,还叫啥共产党!”
老汉中的一个说:“说得在理呀,咱年轻时搞合作化人民公社,不要命的干,讲啥条件了,不都是奉献了。现在可好,钱字当头了,干点啥不把钱讲清,就没人抬一下胳膊,我看得好好整治整治。”
有人不赞成:“大锅饭是表面上为公,实际打粮食少,吃不饱,谁愿意?你愿意?我看还是现在的法好,谁有能耐就吃干的,没能耐就喝稀的。”
有人敲烟袋锅:“稀的要是喝不上呢?”
有人吐口痰说:“那就饿死!”
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不赞成。